朱利安抱着膝盖坐在这处纯粹的黑暗里, 没有太多惊恐的情绪。
他只是在暗色吞没他的时候有过一瞬本能无法控制的畏惧,然后就任由着这诡奇的冰凉吞吃了他。
代号a的声音在黑暗里就仿佛是接触不/良的信号,断断续续。
“妈妈……我……找不到……你在……”
勉强还是能听得出来它是什么意思。
朱利安还能听得出来它很委屈。
是真的非常、非常委屈。
朱利安想笑,但是他忍住了, 带着一种之前没有过的轻松, “你在哪里?”
但远比代号a回应的速度还要快的, 是两根粗壮的触须缠绕上朱利安的腰, 把他非常用力、但实则也很轻柔地拖了回来, 拖回身后这片凝固成永夜的黑暗。
朱利安在黑暗里看不见。
所以,他也看不见在他的全身, 他的脖颈, 他的耳朵, 他的肩肘,他的胳膊, 他的腰, 乃至于他的腿脚,包括最纤细的脚趾都缠绕着浅浅的雾气,那些雾气仿佛被抽长成丝般,一缕缕地纠缠在朱利安外露的皮肉上,仿佛要就此把朱利安吞吃下去。
那些若有若无的感觉非常细微,不带有过分的触摸, 以至于朱利安在没有亲眼看到的时候,都没发现他的身上其实已经密密麻麻交织起了极其恐怖的纹路。
他只是觉得腰间的触须有点用力。
朱利安睁着一双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喃喃地说道:“埃德加多?”
不是从耳朵,而是从心底, 或者说意识里传来了古怪的应答。
那声音仿佛是浸泡在了水里, 带着咕噜咕噜的隔绝感, 遥远得不可思议,又仿佛是在近处。
“朱,利,安。”
仿佛是在牙牙学语,想要说清楚这里面的字句也废了它不少功夫。
朱利安不敢松口气。
他其实……还是惧怕埃德加多。
不管是它出现在红宝石号上的形态,还是它降临在玛莎矿星后抢掠的姿态——朱利安甚至清楚,只要揭开这片黑暗,他生而为人的恐惧就会在一瞬间把朱利安的所有理智都全部吞没,彻底成为一个只会疯狂呓语逃跑的疯子——人类无法承受这种超出极限的存在。
朱利安害怕埃德加多。
如果有所选择的话,他巴不得离它越远越好。
但并非连一丝丝触动都没有。
朱利安想,他可真是蠢货。
人类为什么总会被一些……“明知道不该,却还是会如此”的情感所触动?他明知道埃德加多的恐怖,明知道自己对其的畏惧,可只要想起那一刻在陌生黑暗的星球上,那只可怜兮兮的、还未出生的可怜虫趴在虫卵里绝望的啼哭,就让朱利安抗拒的动作无法再维持下去。
愚蠢。实在是太过愚蠢。
朱利安想,“……我想见见a。”
他听到自己无声地开口。
埃德加多蠕动了一下……那是蠕动吗?无法看到黑暗的朱利安这么想。
他没有看到,在他睁开的、无神的眼睛之前,遮挡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那层雾气是从埃德加多身上飘出来的,彻底断绝了朱利安看到外界的可能。
所以,朱利安没有看到,在他提及代号a时,在他的头顶,他的脚下,他的四周,正密密麻麻睁开无数双浅灰色的复眼。它们蠢动着,它们碰撞着,以一种人类看了会发出惨叫的声音在互相激烈地摩擦,发出惨厉的尖啸声。
最后,从其中一颗眼球里伸出来的触须,可怜兮兮地磨蹭了一下朱利安的嘴角。
“朱利安,喜欢它?”
仍然是那种浑浊到难以分清楚的声音。
朱利安
最开始没明白,为什么连代号a都能拥有较为清楚的逻辑和理智,可是身为更高等的王族却不能。现在他才明白,不是王族不能,是埃德加多不能。
埃德加多和代号a本来就是一只虫。
它本该在那颗黑暗陌生的星球上或是被人类夺走,或是被虫族抢回去。却因为朱利安的出现横插了一脚,让这颗纯粹的白蛋碎裂开来,又因为朱利安的血液而勉强存活,变成了两颗黑蛋。
一部分变成无坚不摧的黑蛋被联邦带走,辗转反侧沦落到第一保育园,又回到了最开始、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朱利安手里。
是代号a。
另一部分,被“遗弃”在那颗星球地表,险些死去,却又没有死去。
在一切的空洞里破壳而出,成为浑噩之源,没有太多理智和逻辑的疯狂王族。
是埃德加多。
代号a和埃德加多,本来就是一只虫。
朱利安咽了咽,喉咙口那小小的突起顺着细腻皙白的皮肤上下滚动。
这一点细微的动作,被无数只浅灰色的眼球注视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连说出来的话也带着温暖的柔色,“你和,a,本就是同源,不要这么互相排斥。”
说出这话后,朱利安又觉得自己有点轻飘飘得过分。
他对虫族的了解还是不够多,或许……它们本来就有自相残杀的习惯呢?几乎每一次和虫族的遭遇都不太美妙,无法控制人类本能的朱利安这么迟疑地想着。
其实虫族没有自相残杀的习惯。
它们本就是能靠着集体意识生活的种族,个体是无比的渺小,哪怕是王族在意识联结里有着浓重鲜明的存在感,可它们的利益趋同着虫族的利益。它们不像是人类那样会划分自己的地盘——尽管不同的王族会有自己或多或少的属下——但这些都是在虫母消失后才逐渐出现的变化,并不足以动摇整个种族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