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其细微的振动共鸣着,陶缸在无声无息地开裂。
裂缝从陶缸底部逐渐扩散,继而裂开硕大的豁口,埋藏在里面的液/体澎涌而出,碎开了最后的碎片,莫尔顿从缸底爬出来,肿胀丑陋的皮肤蜿蜒着可怕的纹路。
他的模样已经不是从前的灰白,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变异过,变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可怕。
他发出低低嗬嗬的声音
,如同怪物扑倒了那些搬运他的人。
惨叫,血腥。
属于黑暗的一面,悄然在地底发生。
等到莫尔顿从无名的杀意回过神来,却发现所有人都被自己杀了。他的呼吸仍然沉重,带着无法止住的杀意和愤怒。
他的意识……他的意识似乎在朝着野性的方向滑落……
该死,他低吼着,用已经异变的手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不知多久,等莫尔顿冷静后,他看着那些被自己杀了的人,眼底没有半点的后悔同情。
尽管他们都不是核心的教徒,但能担任把他送入地底的职责,肯定也做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情。
莫尔顿看向来时的路,沉默了很久,忽而转身投入更深的地底。
很快,他的身影被浓郁的黑暗吞没。
然后……
那些尸体,被蠕动的黑暗无声无息地吞噬了。
不不不,那不是吃。
只是。
不存在了。
朱利安困顿地想。
跌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里。
没完没了。
朱利安在这么想时,他听到了一声大笑。
那是无比爽朗的笑声,好似遇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让人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毫无形象,是在最信任的人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真实的自我。
——是“朱利安”的笑。
非常别扭。非常奇怪。
朱利安从来没有在第三方的角度听过这种声音,身为人,他永远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和骨头共鸣振动后传达出来的声响,不是这种……
他从未笑得如此开心过。
朱利安沉默地注视着另一个“他”。
“他”的手正抱着一个小不点,看起来是个小孩,但在下一刻,又突然变成一只幼崽从衣服里爬出来,它似乎才后知后觉自己又无法维持住人形,顿时爆发出可怜唧唧的哭声。
嗷呜嗷呜的声音,带着三分委屈,三分撒娇。
但抱着它的无良父亲却笑得非常开心,甚至栽倒在他身后的高大男人怀里,乐不可支,“我都说了它现在还不够稳定,不要带它出来哈哈哈哈哈哈,你瞧这小笨蛋四脚朝天的样子,逗死我了。”
“他”一边笑,一边拍着身后人的胳膊。
朱利安怔怔地看着那个人,继而是“他”身后拥着“他”的男人。
那是埃德加多的脸。
他们身处的地方是哪里呢?
肯定不是塔乌星。
塔乌星没有这样的树木,到处都是蓝色,连树干都是或深或浅的蓝。
这过分独特的景致,让朱利安恍惚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个星球。
“你再逗下去,小三肯定要哭了。”
埃德加多说,“妈妈总是这么坏心眼,逗哭了又不会哄。”
那个“他”尴尬起来,羞怯地说道:“我不会哄孩子嘛,它们都更听你的话。”
埃德加多浅灰色的眸子似乎带着温度,笑了起来——真正的,属于人才有的微笑,“不会,它们都喜欢妈妈。”
“他”似乎露出了无奈,又无可奈何的表情,将自己的脸埋入埃德加多的怀里,“不要在它们面前这么叫我了,会让它们错乱的。”
那个可怜的小幼崽发现不管是妈妈(父亲)或者是父体(爸爸)都不肯来安慰它,登时气得变成了小喷壶,嗷呜嗷呜的哭声变成了嘶嘶嘶嘶,分明更难听,却更真实了。
“他”吓了一跳,哎哎呀呀地捧着那小东西,懊恼地说道:“还真的变成小喷壶了?”
小小的幼崽趴在他手心,可不是软趴趴的小怪物?
朱利安沉默地,
一直沉默地注视这诡异的梦。
直到他被朱迪叫醒,恍恍惚惚地从医疗舱里爬出来,差点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被阿方索眼疾手快地捞住。
朱利安含含糊糊地和阿方索说了声谢谢,就脚步虚浮地走到了更换衣服的房间。
他的浑身湿哒哒。
浸泡后的液/体有点粘稠,无法跟水一样冲刷下来。而要和液/体产生反应,就必须穿着特殊的衣服。
眼下朱利安的这套衣服是通身白色,非常贴身,贴身到穿上去很麻烦,要脱下来也很麻烦。
他开着水。
水流不断地喷洒下来。
黏糊糊的液/体被不断冲走,但朱利安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把身上这件衣服脱下来,也不知道他是手软得慌,还是因为刚才那个无法形容的梦境。
那个梦实在是太长了,太长。
做到最后,朱利安都不知道自己的脑子到底在思索些什么,但是醒来后,回忆着梦里的那些东西,他又觉得真实到了过分。
就好像他真的看到了如同光团般的东西栖息在他的小/腹,时不时就爱互相胡闹冲撞,带着孩童般的嬉闹;就宛如他的意识真的穿梭过时空,也不知道降临在了哪个星球,目的了莫尔顿被折磨的事实,然后还出手救了他;就好似……在不久的将来,或者遥远的以后,他真的笑得那般开怀,自然,就好像,他拥有了他想象中信任,喜欢的家人。
……家人。
这个词出现的瞬间,朱利安忍不住抖了抖,在热水的浇打下却冷得要命。
他抱着自己蹲了下来。
家人?
曾经的朱利安无比地渴求。
在见过了玛丽妈妈后,朱利安曾经以为,他的所有渴望,他的所有需求,都被玛丽妈妈所弥补了。
但怎么可能足够?
那是,非常简短的三个半月。
他所渴求的,又何止是短短的几个月?
朱利安捂住脸。
扑通。
非常轻微,但明显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从通风管道里爬了出来。
朱利安想笑,他就真的这么笑出声,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味道。
“埃德加多,你就只学会这么一种方式吗?”
哪怕是滚烫的热水都无法温暖的冰冷触感从后拥抱住朱利安,带着一点迟疑和生硬,“a只会这种方式。”想要从外面进来这艘飞船,办法当然是千千万,但是要不让其他人发现,悄无声息地涌进来——尤其是那群敏锐地跟从着虫母的哨兵虫族,那埃德加多只会这么一种方式。
那是曾经和朱利安一起尝试过的。
它舔了舔朱利安的后脖颈,轻轻抱着苦苦的人类虫母,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妈妈,不要不高兴。如果妈妈不想要的话,a会帮妈妈的,我会,埃德加多会……”它的语言系统似乎产生了一定的混乱,就连它自己也未必弄清楚自己想说什么,但还是坑坑巴巴地说下去,“妈妈,朱利安,是最重要,比万物还重要。
“妈妈,要高兴,要甜甜的味道。”
虫子人形的姿态已经液化,因为情绪的激烈震荡而变成了丑陋的浓浆,又或者是诡异粘稠的液/体,在试图攀爬在朱利安的身上。
它的声音越来越古怪,似乎是在和自己的本能对抗,那蔓延了千百年来,或者上万年的传承对抗,带着诡谲可怕的撕裂声,嘎吱,嘎吱,一次又一次,笨拙又可怜地安慰着朱利安:“埃德加多会把它们全部都清除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