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在青州府有专门的衙门,苏大人任提举市舶司,亦即常人口中的市舶使,下领监官、勾当公事、监门官等官员,至于文字、孔目、手分、贴司等官吏不计其数,掌蕃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以来远人,通远物,在大小朝有着举重若轻的地位。
苏大人顺时随俗,如今便居于市舶司官衙正经办公,至于往来应酬,亦在府衙内侧殿,轻易并不出官衙,无他,求上门来的人实在太多。
十来日功夫,苏大人已经将青州府的大、中商户见了个七七八八,心中自有一杆秤。
等收到霍家的拜帖,颇为稀奇,“这老狐狸怎么来了。”话落他也懒得去查,直接让人进来,总归不过为了这档子事。
众人只当这次海运与往常并无不同,实则只有他知道,情况迥然有异。
来前,他已密见过圣上,大夏朝如今风调雨顺、商贸发达,百姓安居乐业,面上看着一片和乐,然北边戎族蠢蠢欲动、几次三番挑衅来犯边境、抢夺粮食,冒犯国威,圣上不欲容忍,动武恐怕就是近两年之事。
俗话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是打仗,征兵抚恤、粮食棉衣,样样缺不了银钱,便是国库有再多存银都不够。
故而,此次海贸之事,圣上下了死命令,不仅要加量一成远航的商船,还要带回来的钱财多上三成有余。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外人都只知商贸赚钱,却不知其中风险,商船十出七归便已是难得,途中不仅要提防那些交易的小国使诈,更要抵御海上的盗贼,其中凶险,不足为外人道。
故而,他得使十二分的气力,挑选最华贵、最值钱的商品,远赴重洋,更要加强护卫,严加看守防范,一丝一毫都不能敷衍了事。
想到这些,苏大人就忍不住愁眉紧锁,难啊,都只看见他风光,谁又知道他的艰难。
不一会,下人来报,霍老爷已被引至隔壁书房。
苏大人提脚出门,去见客。
甫一进门,只见霍老爷端坐左边下位,他便也不去上座,反而来到左边上位,两人隔着一个茶几,触手可及。
“苏大人。”霍老爷笑呵呵打招呼,“不请自来,还望见谅。”
“哪里,霍老爷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呐。”
“自是有事相求。”霍老爷说话间仔细觑着对面人的神色,见其面色毫无异动,心知塞钱没戏,索性也不去废这个功夫,直接明言,“实不相瞒,霍某前来是为了海贸之事。”
苏大人也不诧异,反而有些奇怪,“霍家的份额不是早已确定?”京城里豪门世家、豪绅富商,该分的份额早已扯清楚,总不该追到青州府来。
霍老爷苦笑,“还是为着一位小友,你且听我说说。”
遂将一切缘由从头道来,也无甚隐瞒,最后问道:“香料器物,霍某觉得大有可行,这才追了过来,苏大人可仔细斟酌一番,若是觉得不合时宜,我就此不提。”
“谁家的人?”苏大人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问了背后人,在他看来,无非府城的几大世家。
“春林香斋不知苏大人可听说过,其背后正是陈家这一代的小儿子,不过,”他及时来了一个转折,“不过这人前几日已被陈老爷分家出来,如今,单干呢。”也即背后无家族出谋划策。
“哦?”听到这里,苏大人终于来了点兴趣,“没有陈家在背后出力?”
“没有。”霍老爷笃定否决,“陈家的人,想必和田家一起来过了吧。”
“你倒是知道的不少。哈哈,这倒是有趣。”苏大人抚着自己的胡须,“果然英雄出少年呐,霍老爷以为这门生意如何?”
“我这不是来了吗?”霍老爷轻饮一口茶水,轻飘飘道。
两个老狐狸,各自打着机锋,此刻终于见真章。
苏大人手自然垂下,把玩起左手的扳指,熟悉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在认真想问题时的小动作。
俄顷,他抬头,两人目光直直对上,霍老爷丝毫不惧。
“这么说,你看好这门生意。”
“自然。”
霍老爷说着,取出方才就放在椅下的盒子,里面正是他最近两日的成果。
比起阮柔那种粗糙的成品,财大气粗的霍老爷可就十分大方,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玉枕、玉笔、徽墨、黄花木折扇皆带异香。
单看一样还不觉得,放在一起却觉得有股格外文雅的意味。
“好东西。”苏大人取出玉笔,捣鼓两下,就瞧出了猫腻,其上笔头有一缝隙,放置香料,笔杆上依稀可见几个小洞,若不细看,丝毫察觉不到,还会以为是笔本身的味道。
“这东西,不出海,也不愁卖呀。”苏大人瞥他一眼,颇有怀疑。
“可出海,不是能赚得更多吗?”霍老爷回。
“哈哈哈,你个贪心的老东西。”苏大人依旧笑,只眼睛里没了刚才的警惕,平和许多,正经谈生意的人,他自然欢迎。
“东西是好东西,可好像还没看见青州府有卖?”
“自是先给你过目,下面人也正在准备,苏大人走之前,必定能看到青州府的盛况。”
“好大的口气。”苏大人嘴上取笑,心中却是忖度起来,该从哪里挪出点份额来。
海外那些蛮人喜欢的东西,他也清楚,越是看起来文雅、沾满书香墨迹,文人雅士喜爱之物,他们便越是喜欢,如茶叶、丝绸、琉璃、香料、笔墨纸砚等等,最是畅销不过,每每供不应求,花再多的真金白银也愿意。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愤愤不平起来,为何海外那些国家的矿产那么多,若不是距离太远,大夏朝军士不擅长海上做战,说不得他都要眼红得鼓捣圣上先下手了。
苏大人无比惋惜,可怜他只能望洋兴叹,还得大费周折走海贸才能换来。
想了又想,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册子,上面只他自己知道的暗号,记满了青州府众多商户及其售卖货物,斟酌再三,他将其中两家香料世家的份额各自减去一成,毕竟这精贵玩意儿肯定比直接卖香料要赚得多,可惜了,原本他还打算增点份额的。
若是阮柔在场,知晓两家倒霉鬼,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下子,份额不增反减,三年时间,足够陈、田两家伤筋动骨。
说来,也不知巧还是不巧,两家一同结伴来的市舶司,好好的联盟,在苏大人这里就成了一家,削减份额自然一同削减,也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给你半个月时间,若东西真有这么好,份额不是问题,再不行,我这里的份额挪给你就是了。”利人损己的事他自然不会做,说着好听罢了。
霍老爷也不知有没有察觉,拱手谢过,“那就多谢苏大人了,半个月时间足够,我定能让你看到成果。”
“那就好。”苏大人的右手,不知何时,又抚上了胡须。
看着看着,霍老爷突然发觉不对,这位苏大人年纪其实不大,年方三十五,比他笑了整十岁,正是年青能干的时候,倒是在他面前显老来了。
想归想,他也不能倚老卖老,告辞过后,踏出府衙,面上毫无表情,叫门外一众蹲守之人完全猜不到他所为何来、又是否如愿。
只有后续再次碰头的陈问舟等人知道,事情成了大半。
至于剩下的大半,则在原材料问题。
春林香斋只能供应香料,奈何霍氏本身涉及的生意着实不多,且霍老爷本身无意插手这些,便只能额外联系其他商户。
擅摆弄玉石的钱家、手握木业的林家,布匹绸缎的章家,都是各行各业首屈一指的人物。
这些人家,以陈家的身份去谈合作没有问题,但以陈问舟如今的身份到底低了些,所幸有霍老爷从中牵线搭桥,作为见证人组织各方签订协议、协调供货,短短五日功夫,从不甚熟识、到有条不紊,竟就这么真的成了。
因着时间紧急,各家在城外的庄子几乎是彻夜不息,匠人们起早贪恶黑,用最大的力量搭配出一套套成品。
东西除去几家各占一份外,其余皆要在霍氏商行售卖,这也是霍老爷忙前忙后的原因,商行买进卖出、抽取提成,所获颇丰。
青州府众人,知晓内情的还好,不知晓的,只觉恍然一瞬间,府城内就多了无数的珍稀玩物。
从玉石、到香木、笔墨纸砚,皆伴各色异香,叫人爱不释手。
何须十天半个月,不过三日,货物仍供不应求,自用的、送友人的、买来珍藏的,即使价格不菲,也毫不吝惜手中银钱。
一时间,所用器物皆带香味,成了青州府最新的时尚,文人墨士几乎将其捧到了神坛。
有人欢喜有人忧,同为制香世家的陈、田两家竟然是最后知后觉的,
陈老爷和田大老爷当家做主习惯了,也不是附庸风雅之人,一开始见不是香料便也没太在意,等回过头来,身边已被香料铺满,那叫一个惊慌失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