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不稳定随时会把人淹没在沙土里的矿洞,有的只是日复一日机械性的采矿工作,有的只是被打压到不敢起一丝反抗的心。
他想回家,想热了就能吃到的冰棍,想夏天里的大西瓜,想要在累了小睡一会儿的时候不会被鞭子叫醒,想家里那张不会捂出痱子的床。
更想自己头发花白了的爸妈。
他真的好想、好想回家。
阿甲嗯了一声,凝视着地上“光昼”两个字,看了许久,又给推平。
阿甲对新人说道:“那就记住这份想要回家的心。”
在这之后,新人又陷入了繁琐且好像看不到尽头的采矿生活。
他几乎要忘记了和阿甲的这一番对话,直到一个乌云漫天的黑夜,阿甲冲进了他的帐篷里,给他扔了一把铁镐,淡淡的语气就跟他刚来的时候一样:“想活命就不要出去,想回家的话就拿上家伙跟我们一起,照顾好自己,别死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从睡梦中被强行惊醒的新人透过破烂的布帘,看到了帐篷外面绰绰的人影和火光,同时伴随着喊杀的声音。
他立时明白了什么,惊恐地看着面不改色的阿甲,那表情好像在质疑地问:你怎么敢?!
阿甲只是闭了闭眼睛。
头顶的太阳炽热无比,矿洞里面却是黑暗而阴寒,他有大半辈子都呆在这样的矿洞深处,在沙石里面翻找可能有但更可能没有的宝石,然后全部上供。
为了节省力气,也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想法,阿甲已经沉默了太长时间。嘴巴用来说话,但他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侃侃而谈是什么时候了。
在新人说着自己想要回家的时候,阿甲表现得淡然如风,叫他打住想法,不能再说这样的话,其实阿甲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回家。
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最终出口的,却只有一句缅怀着谁的话:“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我有一个老师吗?”
新人点了点头。
身后的交战声愈发的大了,连帐篷都好像在这样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起来。
“他其实不能算是我的老师,因为他并没有单独给过我们班授课。但是他教会了我们所有人最重要的一课。”
阿甲转过身来,话里话外满是释然的笑意:“而现在,我要向他提交这份迟到的作业了。”
新人呆滞地看着他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耳畔突然想起了阿甲曾经说过的那些细枝末节。
阿甲说:我有一个老师,大家都很敬佩的老师。
阿甲说:在所有人被水泡得手脚发麻,都选择随波逐流的时候,只有老师选择逆行,将快要被水流冲下悬崖的我们给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阿甲说:没准,我也能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阿甲说:……没准,我也有资格……自称是他的学生。
在中介公司的时候,顾平生当着李部长的面,清点了学生合同,一份不少,一份不多,才离开了中介公司。
顾平生激进吗?不,看过了合同资料之后,面对李部长表示自己无能为力的装腔作势,没有在第一时间大闹特闹,已经算得上是顾平生脾气温和。
告别西装革履之后,顾平生半秒钟没有耽搁,先一步打电话给司羽臣,请他帮自己顺着合同中的地址找几个人。
而他自己则带着马俊,乘坐司老板帮忙准备的沙漠越野车,赶去了矿窟。
路上风沙不断,必须关紧车窗,不然风吹进车子里面,能叫人吃一嘴的沙子。
马俊看着这一片荒凉的地界,有点心惊:“就这地方,能做什么工作?”
司机收了大额的导游费,心情很好,给他科普:“我们这儿有着宝石小洲的别称,你们要去的地方,那一块地带都是私有的,这儿的宝石商人会雇佣大量的劳动力帮他采集宝石,平时都不让人靠近。”
马俊点了点头,突然看到天边有一点红色的火光,和他们前行的目的地意外重合,指着那个点问:“老师,那是不是就是我们要去的矿窟?”
司机凝神一看,靠,这乱成一团的阵势,明显是营地里出了事啊!
顾平生已经发现了这不同寻常的动静。
他掌住司机想要转弯的方向盘,沉声说道:“带我们过去。”
司机迫于他的气势,或者说迫于自己的小命,带他们冲进了警戒线。
这是因为应该镇守在警戒线边上的人都赶到营地里面去了,再让司机深入,对方摇着脑袋怎么都不肯。
把马俊给气得:“别忘了你收了我们五倍的导游费!”
司机哽揪着脖子说:“那只是导游费,没说要让我和你们一起拼命啊!”
他两争执的时间,顾平生已经开门下了车,从车子的后备箱里拿出准备好的家伙事儿,走过来扔给了马俊一把。
顾平生削瘦的身躯直入不远处的熠熠火光中,司机在驾驶座里看着,胸口好像被触动了一样,张了张嘴。
“都这年头了,真有不要命的啊。”
营地里面很乱,但通过他们的衣着,顾平生很快分辨了出来。
手里拿着正经武器的,应该就是这个营地主人雇佣的护卫队,而另一伙只着寸缕的群众,则是受雇采矿的矿工。
看目前的形势,矿工人很多,但碍于装备不给力,被人压着打。但这些矿工也不是在做无用功,他们杀死护卫队的人之后,就抢夺了他们的武器,所有人有秩序有规划地往着大卡车停留的方向进攻。
雇主敢于不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就是因为这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大多数人在被送过来的时候都被喂了安眠类的药物,根本不认识回去的路,在这种频频受限的情况下,靠自己徒步走出去根本就不现实。
但只要抢到了交通工具,他们就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眼看着自己离大卡车越来越近,矿工们麻木不仁的眼睛里爆发出炙热的火焰。
就是因为平时都不敢想,所以希望在眼前出现的时候更加让人失去理智。他们的眼里一时间只剩下这辆卡车,纷纷冲上去,想要开走这个能救他们命的大家伙。
然而,想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人群挤在一起,一只手的力量根本就不能让他们挤进去。顿时,有部分人直接就红了眼睛,丢下了手里的武器,想着用双手使劲儿更容易上车。
听到武器落地的声音,阿甲回头一看,震声喊道:“不要丢下你们的武器!”
但是阿甲说这话已经晚了。
为了爬上大卡车,大部分的人手上都变得空荡荡,这让顾忌他们会进行反攻的护卫队抓到了时机。
失去了武器的矿工们就像是待宰的老母鸡,被护卫队们一个个地揪了下来,连誓死反抗的阿甲,也被打中了左腿。
陈年旧伤又添新伤,阿甲闷哼一声,差点没能站住,疼痛使然脸上都白了一个色调。
护卫队的枪口对准了他,阿甲抬头一看,是当年那个警告过他的监督者,对方脸色黑沉如水,一字一顿地说:“不是告诉过你,别打什么坏主意吗?”
啊……
阿甲愣了一瞬。
他反应过来,再看着黑黝黝的枪口,极其突兀地咧嘴笑了一下:“抱歉先生,我给忘了。”
话音未落,阿甲用尽全身力气,受伤的左腿作为支点,一脚踹向了护卫队持枪的手腕。
他痛得血管从脖颈的位置一路暴起,狰狞而又勇猛。
坚持不懈地打磨,让铁镐的一端变得极为尖锐,扎进人的身体的刹那间,也是如水般顺滑。
阿甲好像听到了枪响声,他同时抬起眼睛往上空看了看,有那么一秒钟,他遗憾地想着,要是白天就好了。
光昼。
阿甲还记得顾平生说过的这句话。
能够快乐地活在阳光底下,如阳光般灿烂,又如白昼般耀眼。
阿甲倒在了地上,即将发生的死亡让他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但是仔细感受之后,他身上并没有多出来的疼痛感。
这个发现,让阿甲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手掌快速地上下检查。
没有多出来的血窟窿。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阿甲连呼吸速度都快了很多,缺氧让他的心跳加快,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下一刻,他猛然抬头,看见一个年轻男子长身而立,对他伸出手来。
直至多年后,阿甲都忘不了这一幕。
身前是纷乱的战火,头顶的夜空只有寥寥几颗星星,顾平生站在他的就近处,温和的话语如暖春山泉,细细流淌。
“你好,我来找我的学生,他叫阿甲,不知道你认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