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莳却不知道,沈大人多看她一眼是因为上午在书房和沈缇说完话他问了一句:“你还唤媳妇作表姐?”
沈缇说:“本就是姐弟。”
沈大人问:“她唤你什么?”
沈缇说:“自然我的字。”
沈缇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
但沈大人是成亲几十年的男人了,心中暗骂了一句“傻小子”。
但男女间这微妙的相处之道,是东风压了西风还是西风压了东风,是很难几句话说清楚的。且又涉及到夫妻隐秘,当公公的不好乱说。
傻小子先一开始便被媳妇以“姐弟”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味来。
又结合殷莳告诉了沈缇关于银子和生丝关于殷家沈家之间的金钱往来的事,沈大人心想,瞧不出这媳妇甜甜软软的模样,心眼还挺多。
故才多看了她一眼。
因为讲究食不言,沈缇在饭桌上不讲话,旁人也没觉得如何。
用完饭,分开喝茶。
沈夫人说:“回门礼都准备好了,待会礼单给跻云。拿回去你们看看。不用担心。”
殷莳眼睛弯弯:“有姑姑呢,我担心什么。”
她们两个,是同一个娘家。沈夫人如今当家,怎么也不会下自己娘家的面子。
回到了璟荣院,果然沈缇拿出了回门礼的单子给她:“你看看。”
又道:“若有觉得不妥地方,与我说,现在还都来得及。”
此时婢女上了茶退下了,次间只有他们二人,不必端着,可以放松。
放松的状态下,殷莳就感觉出来了:“你不高兴?”
沈缇睫毛都不动一下,直接否认:“没有。”
殷莳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很肯定地说:“你不高兴。”
沈缇终于撩起眼皮。
他也看了殷莳一会儿,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殷莳无语死了:“还用看,你浑身都冒着‘我不高兴’的气儿。”
竟这样吗?
沈缇觉得自己需要反思一下。这有违他修行的养气功夫。士人要做到七情不上脸,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才行。
不,等一下。
沈缇看了殷莳一眼,反应了过来。
是他在殷莳面前放松了。
他在书房里在父亲的面前,在用饭时在母亲的面前都没放松。然后回到这个院子里,婢女们都退下了,只有他和殷莳单独在屋里的时候,他放松了。
才叫她看出来。
这怪他吗?
不怪吧。
你跟这么一个人独处在一室。她穿着个中单就瞎溜达,她光着脚丫子不怕你看,她在你面前叠着腿坐,她还给你盖被子。
很难不跟她一样松弛下来。
不,其实……早在去年,在东林寺,在她毫不留情地撕开他虚伪的外衣时,他在她面前就不剩什么了。
就没什么好端着的。
在她面前,莫名有种“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也没有不高兴。”他说。
这么说就是变相承认不高兴了。
“哦?”殷莳手肘压在榻几上,手托着下巴往前凑,“说说?”
那双眼睛还乌溜溜地,直直地瞧着他,好像很感兴趣的样子。
这就根本不是谈正经事的姿势。
倒像是那种碎嘴的婆子们听到什么家长里短的模样。
但是……沈缇莫名就有了倾诉欲。
总觉得对面这个人,长了一副好耳朵。你有事就跟她说说,她会好好听着。
那个听法还跟父亲的听法不一样。他为什么不想跟父亲说呢,因为他知道父亲听了一定会批评他,认为他不够成熟。
沈缇也已经不是小孩了。不像从前有什么不明白的会去父亲那里寻求答案。
他自从在人生大事上跟父亲发生了巨大的分歧之后,就不再愿意将自己不成熟的地方暴露给父亲了。
“是沈家和殷家的事吗?”殷莳一猜就猜到了,因为上午沈缇也就做了那么一件事,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事。
果然沈缇承认:“是。但也不算不高兴。父亲与说了许多,该告诉我的都告诉我了。”
这个殷莳就更感兴趣了,她又向前凑凑:“都说什么了?能告诉我吗?家里人都没人会告诉我,我其实特别好奇的。”
她的热情求知扑面而来,沈缇能感受到她是真的很想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通常内宅女子们对这些事不大感兴趣,男人们也不会吃饱了撑得硬要给她们讲。
既然殷莳感兴趣,沈缇便讲沈大人讲给他的都讲给了她。
殷莳听得津津有味。
这些东西虽然可能离她还挺远,不能直接能用上的知识,但是有助于她更深刻地去理解这个时空这个社会。
挺好的。
最后,她说:“父亲说的没错,我也跟你说了,商人都不傻的,两家肯定是互惠互利,谁也不吃亏。”
“不。”沈缇却说,“不是这样。”
“不光是殷家沈家的事。父亲讲的那些,包括商人货船跟着官船走、有田产之人记名到官员名下这些,的确是双方是互惠互利了,可是朝廷呢?”
沈缇说:“避的那许多税,受损失的难道不是朝廷吗?”
“可父亲说,此是常态。陛下也知,陛下也容。政事堂诸相也知,也容。”
“这,便是我难受的地方。”
殷莳怔住。
原来如此。
小一年未见,再见觉得他又长高了,长开了,更沉稳了,便觉得他好像是青年了。
可原来,还是少年啊。
殷莳的前世见过许多这样的年轻人,初初离开校园,朝气蓬勃地撞了许多南墙,满眼迷茫。
殷莳知道,沈缇迟早也会像那些年轻人一样,被磨平棱角,磨灭幻想,磨去天真,最终会变成像沈大人一样在官场打滚,视一切为寻常的中年人。
可此时,当他还天真还单纯还赤诚的时候,的确是男子一生中最清澈可爱的时候。
面对这样的少年,殷莳的心都变得温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