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漾挽着蒋时延进电梯。
两人一路下到酒店大堂,一辆商务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唐漾想送他出门。
“外面有点冷,下雨不舒服。”蒋时延帮她把额前的碎发拂到耳后,当着大堂服务员的面,他克制又温柔地把她揽进怀里吻了吻,然后松开她。
唐漾抿嘴。
蒋时延没打伞,快步到车边,助理下车给他开门,蒋时延弓身上车,清俊的侧脸线条一闪而过。
雨确实太大,蒋时延的后背大概淋湿了点,车窗也没摇起来。
隔着一面玻璃墙,唐漾目送黑色商务车缓缓驶入雨幕,再消失不见……
她握着木糠盒子的指节微微收紧,眼眶不自知地泛了层热雾。
他怕她淋雨怕她受冷,连酒店大门都舍不得让她出,自己却跨了几个省飞进B市的倾盆大雨中。
雨里来,又雨里去。
这人以为他是十几岁小年轻谈恋爱吗?这人不知道下午有工作吗?这人傻傻的,不知道舒舒服服午休一下吗?
木糠盒子有这么好吃?
唐漾一边朝电梯走,一边搜刮木糠盒子的边角,送到嘴里。
先前的甜还在,可甜中好似又夹杂了一股涩涩的滋味。
唐漾回到房间,去了厨房。
她很讨厌洗碗,却把这个塑料盒子洗得干干净净,放到梳妆台旁边。再看时间,蒋时延大概还在路上。
唐漾半合着眼眸,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老婆:昨晚骗我十二点睡肯定又在加班,黑眼圈那么重,在飞机上补会儿觉。四月底可以开始申请考试,我最迟五月一号就可以回A市了,蔬菜和我都会乖,会想你。】
【蒋!大!狗!:我可以把蔬菜扔了吗?】
白白软软的荷兰猪那么可爱,不要扔。
唐漾扑进他刚刚坐过的沙发里,宛如一条搁浅的鱼,扭过来,扭过去,小鼻子嗅着沙发上残留的他的气息,好似咬了一口没熟的青苹果,又甜又酸的那股子劲从牙蔓延到四肢百骸。
【老婆:好啦。】
【老婆:我会乖……会想你。】
匆匆一别,更为牵挂。
唐漾这辈子有两次飞跃性质的超神。
第一次,是高一分科那个暑假,宋璟和常心怡被分去实验班,她闭关刷了整整两个月题。高二开学摸底考,成绩直接从中上跃至第一,然后再没下去过。
第二次,是蒋时延打飞的送了个木糠盒子过来,唐漾在“新雷”学习的后半程好似有源源不断的动力。她数着日期等到五月一号,然后,顶住众人各式各样的猜测和目光第一个申请考试。
一天考八门,当晚出成绩。
唐漾除了体育刚好及格,一门课的客观题扣了三分,其他六门都是满分。尤其一门关于B市汇商各网点概况的论述题,唐漾答得全面而扼要。条理清晰倒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新雷”学习计划每周都会有到各支行的实践项目,大部分同学都是管理层,自然不愿意去基层跑理财或者信用卡这样的小业务,代替签到或者请假是常有的事。唐漾每次去得不声不响,做了什么也不多说,其间的过程和细节,倒是真切体现在了卷子上。
唐漾年轻、漂亮,专业素养有“BKB模型”打底,业务能力又无可挑剔……这所有的一切,把B市高层的心思推向同一个目标。
五月一号那天晚上,“唐小朋友”给“蒋大朋友”炫耀自己的成绩,被“蒋大朋友”表扬并承诺礼物。
相隔不远,B市分行顶楼会议室灯火通明。B市分行高层大多和唐漾有过接触,唐漾调回A市也就作罢。可她这次来了B市学习,交了这样一份答卷,樊行长和总行那边开视频会议,又和A市分行行长周自省开视频会议,有说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也有松一口气的庆幸。
五月二号上午,唐漾备齐资料,脚下生风到了汇商顶楼。
行长办公室宽敞明亮,樊行长在她的结业证书上签下名字。
唐漾站在办公桌前,礼貌笑道:“谢谢樊行长。”
樊行长签完名字却没有把证书递过去。
他放下笔,双手覆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侧身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和一份文件,连同那份结业证书,一并推到唐漾面前。
唐漾睨着文件上二号加粗标题下的内容,唇边笑意缓缓凝固。
樊行长看了一眼唐漾,“唐漾,”他斟酌着开口,“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来说……”
“所以汇商从来不考虑员工的个人诉求吗?”
比起周自省,唐漾和樊行长的关系更近,她轻声打断樊行长。
樊行长没出声。
唐漾接着道:“所以汇商员工是块砖,哪里有用哪里搬?顾客是上帝,员工就可以随差随遣,完全不考虑主观意愿,还是说,您之前就在若有若无地试探……”
“唐漾,你冷静一点儿。”樊行长似乎早已预料到唐漾的反应。
他起身去关了门,又关了墙角的监控,再次回到座位。
唐漾的唇抿成一条线,脸色并不好看。
“唐漾,”樊行长拿起那份人事调动的文件,目光在上面逡巡,“A市分行机会是多,但你上面有个甘一鸣,甘一鸣不走不降,你就很难上去。”
“你我都知道,每个人的黄金期就几年,过了很难再有,调回B市分行信审处做副处看着是平调,但袁处长下周要办停薪留职,所以……”
樊行长点到为止,端起茶杯轻轻啜。
杯间弥漫的热雾模糊了他略略发福的五官,唐漾也从起伏的情绪中抽离。
唐漾的睫毛颤了颤,深呼吸,然后道:“我的理由和上次一样,我是A市人,我父母在A市,我朋友在A市,我快三十了,不年轻了,我想回A市,想陪我的父母……”
樊行长福至心灵:“上次也是因为蒋时延?”
迎上樊行长直接的眼神,唐漾没了声音。
唐漾上一次站在相同位置,是去年十月下旬。
上旬,她轮岗去了B市南部一个小镇的网点熟悉基层。与其说是小镇,不如说是乡村,四面环山,楼房最高只有三层,一条双车道马路通向外面。
小镇只覆盖了3G网络,无线断断续续,唐漾住在窄小的员工宿舍里,每天的乐趣是和邻里唠嗑,以及看那台不到二十寸的小彩电,仿佛回到了七十年代。
那个月,一休直播平台上线。凭着前期宣传以及多功能互动的开发,一休直播APP一经推出,下载量迅速突破千万,日活跃用户数以火箭升空的速度蹿到同行业第一。
那个月,光是一休直播的盈利,就让蒋时延在财富榜的位置超过父母进入前十。
那个月,微博、微信、头条各种能刷的界面,最热词一定是“一休直播”和“现象级”。
那个月,蒋时延出入各种商务场合,唐漾那边信号不好,但两人还是保持着朋友圈点赞,一周偶尔聊两句的频率。蒋时延会和唐漾抱怨奇葩的合作伙伴,唐漾听他唠叨,一边看他在电视上满面春风、利誉双收,一边欣慰地怼他。
直到十月中旬,一休直播某主播被曝直播内容出现重大违规,不仅一休直播被要求下架,加上一休早年标题党的习惯,几乎一休所有营销号被封号彻查,一休高层被相关单位约谈,挨个问话。
上周,蒋时延意气风发。这周,电视里,蒋时延行色匆匆,旁边跟着破碎的报纸花纹以及“身败名裂”加问号的字样。
唐漾不了解过程,也不敢打扰他,只是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也是那一周,一休股价连续三天开盘跌停,分析师们抱着“泡沫太大”“一休退市”的关键词引吭高歌。
周一,蒋时延和助理被约谈,蒋时延没有回唐漾微信。
周二,一休员工离职人数从两位数升为三位数,蒋时延没有回唐漾微信。
周三,一休紧急召开股东大会,蒋时延没有回唐漾微信。
周四,相关机构处罚令正式下达,蒋时延签字确认,一休四面楚歌。
周五下午,闪着雪花的电视上,一休大厦上空乌云层层卷卷,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各大媒体的记者架着长枪大炮守在门口。
黑色林肯缓缓驶近,停稳。
助理从副驾驶上下来,绕到后座开门,蒋时延下车的瞬间,记者蜂拥而上,喧嚣声在话筒里扩大。
“蒋总,请问您确认处罚令是否代表一休传媒将缴纳天价罚款,一休直播将彻底下线?”
“蒋总,请问您对一休本周连续跌停有什么看法,明天是否会临时停牌做出调整。”
“蒋总,虎茶直播和鱼鹰直播否认不良竞争,请问您……”
“……”
蒋时延一身笔挺的黑西装,俊脸冷然如雕刻般,没有一丝松动。
助理在前面替他开路:“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然后,是新闻发布会。
记者们咄咄逼人,蒋时延脸上的表情很淡,有话答话,最后记者们越问越过分,蒋时延直接起身走人。
助理在主席台上应急控场,蒋时延一边朝幕后走,一边大弧度晃动下颌。他的背影颀长、落寂,眼里含着不知名的情绪,逐渐从光亮踱入昏暗。
他的身形彻底消失的那一秒,唐漾屏住呼吸。
屏幕画面切换间,唐漾紧握沙发扶手,后背早已被汗湿。
窗外暮色向晚,通往外面的那条马路在一周前塌方,直到今天还没修好。
唐漾出不去,回不去,而她面前的泡面,也已凉掉。
“嗡嗡嗡”,手机震动。
唐漾睨见闪烁的“延狗”,很快地拿起手机,很慢地按下接听键。
通了。
蒋时延大概在一个逼仄的空间,安静,有回音。
“吃晚饭了吗?”他问。
唐漾:“嗯。”
蒋时延:“看到了你的微信,太忙了,就没回。”
唐漾的唇动了动:“看到就好了。”
蒋时延“嗯”一声,又问:“吃了什么?”
大概不想让他觉得冷清,唐漾答:“中午和同事一起吃的,是网点负责人的家属做了送过来的家常菜,有鱼香茄子、红烧排骨、参鸡汤……”
“漾姐。”蒋时延唤她。
唐漾:“嗯。”
“漾姐。”蒋时延第二次唤她。
“嗯。”唐漾第二次应下。
“漾姐。”蒋时延每个字都发得重而难受,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唤她。
唐漾看到新闻,但没问,应下:“嗯。”
“……”
那个黄昏,蒋时延身在A市、身处风口浪尖,上一秒在发布会上顶着舆论气场全开,下一秒用近乎寻找依靠的语气一遍遍唤她,一遍又一遍唤她,唤她漾姐。
那个黄昏,唐漾身在与世隔绝的B市小镇,四下无人,听着蒋时延一声声唤,一声声笑着唤她,她一声声应下。想抱他,抱不到,她心上仿佛攥了一只手,收紧再收紧,紧到她仿佛被人同时捏了口鼻,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
尽管后来,一休违规主播被曝与虎茶签有双重劳务合同,蒋时延以肃清界内环境的姿态手起刀落收购虎茶、鱼鹰,其旗下一休金融介入完成直播平台康采恩垄断,紧接着,相关单位提出嘉奖,一休股价连续涨停,一场翻身仗打得漂亮又彻底。
唐漾从小镇回到B市分行后,义无反顾地要调回A市。
那时候,她不清楚自己对蒋时延是什么感情,也不知道蒋时延对自己是什么感情。
她只知道她是唐漾,他是蒋时延,她可以接受无数次蒋时延站在风口浪尖而自己不知情。但她不能接受,他一遍遍叫着她名字,她却都没办法出现在他身边。
蒋时延重组一休以来,起起伏伏。
唐漾以为自己早已淡忘了这件事,这时,听樊行长骤然提起,她的心脏仍旧不可避免地缩了一下。
沉默良久。
唐漾没否认,她颔首,态度温和,用词却坚定:“樊行长,您了解我,我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有话说话性子也直,朋友不多,交心的更不多。尤其蒋时延是我多年的好友,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唐漾淡淡地接着道,“您说我退化也好,说我不思进取也好,说我小女子心性也好,我可能会换很多工作,但恋人只有一个。我接受很多银行的薪资待遇,但我没办法接受异地,所以……”
“B市分行高层留你的愿望很强,我考虑到你的情况,没有签字,”樊行长把调任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道,“不会生效。”
唐漾望着文件末端空出来的签名处,话噎在喉咙,足足愣了一分钟。
“谢谢樊行长。”
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说不上感激,但有庆幸。
樊行长也是在试探她,如果唐漾半推半就应了,樊行长自然签名敲定。如果唐漾拒绝,樊行长就做个顺水人情。
虽然这次看似平调、实则升迁的安排确实对唐漾有利。
再次沉默。
樊行长又喝了一口茶:“是不是知道我会心软,所以你态度这么硬?”
她有一点基于对樊行长了解的预感,大概也是情之所至。
唐漾站在光影分界线上,没接话。
樊行长舒一口气,把茶梗吐到垃圾桶,换了闲聊的语气:“你当初为什么进银行?”
“大学学的经管,到银行是最好的选择。”唐漾实话实说。
樊行长问:“那你当初为什么学经管?”
唐漾回忆:“当时经管最热门,我高考分数不低,报这个最划算。”
那份空白的调任文件让唐漾松了口气,言语间,不自知地少了隔阂。
樊行长把唐漾的回答听在耳里,又问:“那你到银行一年多了,有什么体会和看法?”
思及什么,樊行长补充:“监控监听我都关了,你随便讲讲,怎么说我也是你出社会第一个领导,你也是第一个让我想留又放走的管培生。”
然而这个问题很空,很大。
唐漾抛开面对领导的沉稳,诚恳又无奈地笑:“好像职场和曾经在大学里想象的不太一样,做的事情也不太一样。”
她曾经想着专攻风控,但管培生待遇好、前景广,所以她选了管培生。各种各样的岗位轮下来,比起在工作中所占比重不多的专业知识,更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晋升与否、加薪与否、她和甘一鸣前段时间不合的气场……还有很多一半迷茫,一半清晰的东西。
樊行长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待她缓慢又混乱地说完了,这才语重心长道:“你起点高,路也宽,但我希望你能想清楚,你认真做事,努力工作,你朝上爬的目的是什么。”樊行长停了停,“你要在这个行业得到什么,还是留下什么,你要成为什么,还是要成就什么。”
唐漾恭敬地听。
樊行长说:“大丈夫,明德于天下,三百六十行,行行成大家。对别人,我常常说走一步,看一步,定一个目标,完成了再定下一个。但对你唐漾——”樊行长顿了几秒,“我希望你高瞻远瞩,然后,不要回头。”
B市由于地理限制,庙太小,樊行长放唐漾走,也带着对曾经下属的惜才,唠叨了很多。
唐漾每个字都认真记下。
转眼到了十二点。
樊行长听到钟声,惊了一跳,随后平和地朝唐漾挥手:“我还有几年就退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也可能这辈子最后一面就到这了,老头人老话多,就希望你好好走,走高一点儿,走远一点儿。”
唐漾动容:“我会常回B市,过年过节来叨扰您。”
“这就不用了,我要和我太太出去玩,”樊行长摆手推拒,“按照你的脾气,机票最晚在下午两点,我还要等人,你先下去吃午饭吧。”
唐漾被人戳穿也不恼:“对不起,樊行,我之前语气有点冲。”
樊行长:“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冲一百倍。”
唐漾:“……”
“行了,行了,别假惺惺了,快走吧,”樊行长揶揄,“要我真签了字,估计你得表演手撕老妖怪。”
“哪儿能。”唐漾哭笑不得。
两人谈笑间,唐漾退到办公室门口。
她手扶上门把,放了下来,然后转过身,面朝樊行长,朝他深深鞠了一躬,几秒后,直身离开。
“咔嗒”,门轻轻合上。
樊行长的耳朵动了动,他收起先前的嬉笑,捧着紫砂茶杯,对着杯子里的老头颇为感慨:“是好孩子……”
从汇商顶楼下来,唐漾把下午两点的机票朝后推,她给蒋时延打电话,蒋时延说他明天回A市。
唐漾惊喜:“我还怕你今天回去呢,刚好我也是明天。”
蒋时延问她几点的机票,要不要去机场接她,她拎着行李。
唐漾皱着秀气的眉毛:“我是大人了。”总感觉某人说得像去接孩子,她说,“范琳琅会接我,我要先回汇商复职。”
“好。”蒋时延忍俊不禁。
虽然唐漾归心似箭,但她还是请了班上的同学吃饭。周六临去机场前,她挨个和几个关系要好的道别。
飞机机翼穿过柔软的云朵,B市的水泥森林在眼底变作一幅远画。
两小时后,手机震动。蒋时延低沉温柔的声线伴着飞机着陆通知响在唐漾耳边。
那时候,唐漾觉得自己做过最冒险、最成功、最英雄主义也最浪漫主义的事情是义无反顾回到蒋时延身边,小心窃喜与他相爱、厮守。唐漾也是在那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经历关于她人生真正的壮烈征途。
那是唐漾走过的最艰难的一段路,所幸蒋时延一直在她身边,紧握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