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漾家以前很乱,这里扔一堆,那里放一摞。蒋时延带着强迫症搬过来后,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经常用的,不常用的,完全不用的。
唐漾蹬掉鞋子,赤脚踩在地毯上,循着记忆找去书房。她顺着蒋时延贴在书架上的标签找出一个装过往奖状、证书的纸箱。唐漾踩在凳子上,把纸箱拿下来,从里面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红色布袋。
有些年份,天鹅绒质地。
蒋时延以为是她的奖品,没动她的。
唐漾把椅子拉过来,坐下,然后把布袋的系扣缓缓解开,从里面摸出一个雕花繁复的木盒。
檀木有淡淡的香气,通体没有裂纹。唐漾拉开精致的锁闩,从木盒里取出一张字迹泛黄的纸条。
宋璟是孤傲独行的性子。他们恋爱时,快捷聊天已经盛行,打电话都嫌慢的信息时代,宋璟用最快的快递把礼物寄给她,却用最慢的平信把本应该随礼附赠的纸条寄过来。
字迹清隽,见字如面。
“今夕何夕,遥月见你。”
话写得平平无奇,唐漾回想起当时收信的心情,似乎也有欢喜。
唐漾瞄了一眼字条,又将它重新放回木盒。她余光无可避免地落在木盒里那根陈旧的红绳上,半合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覆住情绪。
而一墙之隔,蒋时延也去了书房。
他手脚不听使唤地找出一本相册,然后,在最后一页的夹层里取出一张三人的合照。
一中每年五月拍毕业照,各班集体拍完后,会给学生放半天假,允许他们满操场、满教室疯跑,找同班、不同班的老师、同学合影。
唐漾高三已经进入学霸的高阶状态,拍完集体照又和常心怡拍了几张后,她便一门心思想回教室刷题,倒不是因为作业,只是因为上瘾。
宋璟性子傲,就连班主任说想合照,他都是淡淡“嗯”一声,照片里没什么表情。
唯独这张照片——圆滚滚的蒋时延站在两人中间,还胆大包天地左拥右抱。唐漾和宋璟都没有不耐烦,唐漾戳着蒋时延的小肚子,笑得眉眼弯弯,宋璟双手散漫地插在裤兜里,对着镜头露出难得的、浅浅的笑意。
蒋时延那时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他是宋璟和唐漾的独一无二,足以在其他同学面前炫耀到毕业。
可现在来看,如果不是自己挡在中间,蒋时延用力学着照片上三人的笑容,他们那时候就应该很登对了吧。
不信,看,不信,看。
蒋时延用手捂住照片中间的自己,他的手修长,手两侧的两道笑容都很好看。
他再捂住宋璟,照片里的自己太胖了,唐漾为什么没有嫌弃,还能咧嘴笑得那么开心。
他捂住唐漾,好像任何人和宋璟在一起,都会变成陪衬。蒋时延自初中开始便收到很多情书和礼物,漂亮的女同学们对他满是娇羞地说:“蒋时延你笑起来好可爱……请问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东西拿给宋璟。”
漾哥对他的好和其他人不一样,可漾哥,好像也喜欢宋璟。
按照排列组合的原理,照片上的三个人可以捂住其中一个,成为三张只有两个人的照片。
蒋时延发现新大陆般捂住自己,再捂住唐漾,再捂住宋璟,又捂住自己。抬手,他捂住自己,抬手,捂住自己,再抬手,再捂住自己……
不知何时涌上的眼泪倏地掉出来,砸到照片上,砸向中间碍眼的自己。
他们真的好登对,真的很登对。
是不是从那时就开始登对了……
蒋时延拨通了程斯然的电话。
程斯然在电话那头不敢出声。
他只能听着蒋时延掉眼泪,吸鼻子,小声哽咽,哽咽到最后,每个字都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脚后跟被鞋帮磨破那种血肉模糊的痛意。
“宋璟回来了,”蒋时延眼泪接连而落,“宋璟为什么要回来,宋璟凭什么回来,他凭什么当初和漾漾分手,现在又来找漾漾,他凭什么伤害了漾漾,十年不闻不问,现在又巴巴地找到漾漾要一起吃饭。”
蒋时延越说,胸口越像塞了团湿润的棉花般,堵得发慌又无处宣泄,整个人被撕扯得难受。“他以为爱情没有保质期吗,他凭什么当初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又反悔,他凭什么对漾漾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么糟蹋自尊,”蒋时延眼泪越掉越凶,“他宋璟就是个贱人!贱人!”
程斯然带着安抚性质地附和:“好好,贱人,贱人。”
蒋时延哭得浑身失去了力气。
他从椅子上跌到地上,抱着书架旁的小漾熊——那只唐漾在游乐场打气球送给他的小漾熊……泣不成声。
直到手机发出关机提醒。
蒋时延才止住眼泪,喉结上下滑动着抽噎。
程斯然问了蒋时延一个问题,蒋时延睫毛挂着眼泪,摇头。
挂断电话,距离蒋时延到家已经两小时了。
蒋时延眼睛干干涩涩,好像彻底没了眼泪。
小漾熊脖子上的方领巾还湿润着,蒋时延从地上爬起来,把小漾熊的领巾摊在书桌上。他完全没了方才的难过,整个人木然地去洗澡,把衣服扔到脏衣篓。虽然蒋时延和唐漾之前在同居,但老宅的保姆每周都会过来收拾、更换物品,蒋时延拆了新的洗发水、沐浴露,可闻到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和唐漾的一样。
是她身上淡淡的、酥到骨子里的薰衣草香。
洗完澡后,蒋时延去厨房,他打开冰箱,里面有很多新鲜水果。
他挑了盒圣女果抱在怀里,吹干头发后,躺到床上,撕开盒子上的保鲜膜,挑了最大最红的一颗,咬下去,酸了牙,一下子,本已干涸的眼泪再次决堤。
凭什么啊。
宋璟欺负自己!程斯然欺负自己!就连十块钱三斤的小番茄都在欺负自己……
程斯然最后的问题是:“如果宋璟不知道你和唐漾在一起了,如果宋璟给唐漾说他这十年没交过其他女朋友,如果宋璟跟唐漾提了复合,“你知道宋璟那样的人,真的很难让人有抵抗力……”
“宋璟不是唐突的性格,漾漾也有恋爱精神,”蒋时延说,“只要她没放开我,她就不会和宋璟有什么,她和宋璟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到。”
程斯然“哦”一声:“可唐漾让你一起去接机了吗?”
蒋时延没出声。
程斯然:“唐漾跟你说她和宋璟吃什么,让你一起去了吗?”
蒋时延知道程斯然看不到,还是摇头。
程斯然:“唐漾……”
蒋时延刚刚直接挂了电话。
宋璟,是坏的。
唐漾,是自己爱的。
蒋时延靠在床头吃圣女果,第一颗酸,第二颗还酸,第三颗还酸,第四颗更酸……
蒋时延一颗颗朝嘴里塞,满嘴汁液,他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地朝下掉。
一颗没吃完,蒋时延又塞另一颗。
塞到最后,他不知道怎么嚼,怎么吞,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裹着被子躲到衣柜里,一声一声地抽泣。
第二天上午,唐漾给蒋时延发消息说自己去汇商了。
蒋时延还没醒。
下午,唐漾接到宋璟,给蒋时延发消息说了餐厅地址,蒋时延回了电话,声音喑哑:“好好吃。”
唐漾拧眉:“你感冒了?我马上回……”
蒋时延堵住她的“来”字,“没事,”他哑然道,“我待会儿吃点药就行。”
沉默了几秒。
唐漾不放心:“你过来找我吧,可以一起吃……”
“不用了,”蒋时延学唐漾平时撒娇的温软语气,“Leo在北区那边有个慈善晚宴,你们在南区吃饭,我到你们那儿一趟再过去来不及。”蒋时延补充道:“我答应了Leo会去。”
唐漾啰唆又心疼地交代他吃药。
蒋时延一一应下,嘴里发着笑音,面上却没有笑意。
晚饭时间。
蒋时延觉得自己很不给隐私,很小人,很无耻,可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提前开车去了餐厅。唐漾给他说了预订的哪桌,他去了斜对方那桌,把自己藏在了一盆巨大的植株后面。
这家餐厅走的是地中海风格,装潢精致,人均消费颇高,地势偏僻,来的人不多。
蒋时延坐了大概五分钟,便等到了要等的人。
宋璟高中毕业和他差不多高,现在也是。
他没穿军装,一身白衬衫、黑西裤覆在颀长笔挺的身形上。他绅士地替唐漾拉开椅子,露出来的手腕白净好看,容色焕发,面朝蒋时延。
唐漾道谢,抚着裙摆落座。
知道要去接宋璟,她还是听蒋时延的话穿了正装,身段标致稍显刻板,要说有什么出挑,大概就是她头上戴着的藏青色发带,小蝴蝶结的系法灵动轻俏。
服务员上前,两人点完菜,服务员退下。
宋璟斟了一杯茶,推给唐漾:“你美得一如既往。”
唐漾轻淡颔首:“你学会夸人了。”
宋璟在部队也不是严守规矩的兵,他换了长腿交叠的方向,闲散地单手托脸望着唐漾。
“这是个事实陈述句,”他笑起来,“但如果你要理解为夸,那就是夸吧。”
长相太好,声线低沉,男人举手投足间的每个细节都令人赏心悦目。
蒋时延现在的皮囊气质和宋璟有的一拼,不过宋璟让人看到的是山间清风,至多温润。而蒋时延会笑,会闹,会在很多危险的时候把她护进怀里,也会因为她偶尔背贴着他的身体睡,早上醒来先看到窗外太阳而不是先看到他而发小脾气。他笑起来会半眯着眼,就像唐漾心坎最深最深的地方,那抹小心藏着的人间烟火气。
唐漾笑笑,转了话题:“说说项目?”
宋璟从善如流道:“我看了《遗珠》,主角的原型是张志兰的先生,闵智,也在762部队,生前是我战友。”
“……”
唐漾和宋璟打开话题。
蒋时延摸出耳机戴上,缱绻的英文歌充盈在耳里,好像真的听不见旁人的交流。
在这样的屏障下,蒋时延的视野更加开阔。
他看到服务员给唐漾、宋璟上菜,看到宋璟给唐漾盛了一次汤,唐漾点头道谢,最开始的生疏稍稍散了些。
宋璟说了什么,唐漾甚至含了笑意。
一顿饭吃到尾声,唐漾起身,似乎要去结账。
宋璟亦起身,拉住唐漾的腕稍稍一带,把唐漾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唐漾推开宋璟。
宋璟同时放开唐漾。
唐漾笑着和宋璟说什么,脸上彻底没了以往的抗拒和晦涩。
蒋时延借服务员路过,提前撤离。
餐厅在一楼,蒋时延的车停在路旁的梧桐下。他飞快地躲回驾驶座,视线透过店面的玻璃窗,在眼底映出唐漾站在宋璟身旁、嘴角未退的笑意。
蒋时延呆呆地看,看着看着勾了唇,跟着唐漾笑。
有什么好笑的?他并不知道。
蒋时延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不去Leo的晚宴,说自己就是过来了,他们怎么吃完了,然后在宋璟面前朝唐漾撒娇卖可怜委屈要抱抱。他知道唐漾可以猜透他的心思,但还是会无奈纵容地笑,然后安慰自己,满足要求。
他可以假装没来过,之后也闭口不提。等项目结束,宋璟滚回部队,自己仍旧可以和唐漾结婚,甜蜜,相守到老。
蒋时延记得唐漾以前在自己面前哭时,他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再见到宋璟,一定要冲上去把人抡到地上,他蒋时延已经不是那个跑半圈就喘成狗的胖子了,现在的他可以把宋璟揍得鼻青脸肿,不费吹灰之力,边揍边骂,谁让宋璟欺负漾姐。唐漾那时破涕为笑。
蒋时延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撸起袖子扑过去,而不是懦弱地躲在车里。
可一切的一切,在唐漾面前,在唐漾笑着但推开宋璟面前,好像都显得微不足道。
蒋时延知道漾漾不会放开自己,知道漾漾不舍得伤害自己。
可那是他的漾哥,他的漾姐,他放在心尖尖上守着、宠着的漾漾啊……他怎么舍得让她为难呢?
夜幕渐渐拉下,霓虹点缀夜色,白领三三两两走出写字楼,倦鸟栖息在枝丫间的巢里,扑簌簌抖动羽毛。
蒋时延眨了一下眼,眼泪顺着脸滑下。
唐漾和宋璟出了餐厅,走在前面。
蒋时延想给唐漾打电话,但害怕打扰他们散步的气氛,他笑着抹了把眼泪。
【我晚点回去把东西搬出来,物业已经续到了后年。备用的日用品和药品在茶几下的几个抽屉里,小区出大门左转第一家药店有你几次感冒的病历。侧门左边和右边各有两家包子铺,你喜欢的酱肉包是左边第一家,鲜肉包是右边第二家。右边那家面馆上个月换了老板,不要再去了。菜市场门口那家水果店不新鲜,价格也高,要吃水果得去超市,购物卡和会员卡都在玄关抽屉里,超市每个月18号是会员日,可以用积分兑米油和零食,我们卡上……】
“我们”删掉。
【卡上已经积了六千多分,可以兑很多,你可以把购物车推到单元楼下。大概还有其他的,我会逐一想好,尽量在你回去之前写给你。】
蒋时延删删减减地敲字,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云,就连一起逛过的超市都好似刽子手,凌迟着他的心脏。
还有A市医院里她弯着眼眉说“不好意思啊,我是他女朋友”;在游乐场枪枪命中气球,用枪口对准他的眉心,然后俯身亲了他;还有B市楼梯间那碗热气腾腾的桂圆莲子羹,是她一路飞跑买回来的……很甜很甜,甜似刀锋,一刀一刀剐着他的心。
蒋时延流着眼泪笑,又笑出眼泪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很用力地敲。
他一遍一遍目不转睛地检查。
他点击,发送……
【唐漾,我们分手吧。】
不知道爱了你多久,但一定比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一点。
不后悔走到恋人这一步,只是他曾经可以起哄,但尝过她蜜一般的滋味后,大抵没办法再笑着祝福。
说好要当一辈子朋友的……
对不起啊,漾漾,就到这里吧。
层层卷卷的乌云压在远天,黑得密不透风。
近处的路灯“咝咝”低吼,光线明灭。
屏幕上,进度条显示已经转完。
好像,真的,就结束了。
蒋时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愣愣地望着无人的前方:该找程斯然开个单身派对,还是疯狂加班缓解情绪?
蒋时延把手机扔在副驾上,哆哆嗦嗦去插车钥匙,可他这两天做什么都不顺,钥匙插了好几次都插不进锁眼。
真的分手了。
蒋大狗和漾漾分手了。
蒋时延满脑子都是配角谢幕、唐漾和宋璟结婚,他们给自己发请帖,他满脑子乱窜着唐漾说过的那些婚礼、洁白曳地的婚纱、凤冠霞帔……
蒋时延快要无法呼吸,他只是想趴在方向盘上歇一歇,微微张口,眼泪又昏天黑地地涌了上来。
可他才刚刚开始哭头,就听见“咚咚咚”。
有人敲车窗。
蒋时延继续哭。
那人“咚咚咚”继续敲。
蒋时延自己哭自己的。
那人锲而不舍地敲。
蒋时延倏地按下车窗键,糊了一脸鼻涕泪痕地抬头,扭头,冲着窗外破口大骂:“敲敲敲!敲你妈!敲一次没人应里面肯定就没人啊,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老子心情不好吗……”
车窗缓缓降至最低处。
蒋时延噎住了。
窗外,唐漾面色阴沉,双手环胸睇着他。
“你再说一次。”她道。
蒋时延对上唐漾气场全开的眼神,吓蒙了。
他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闹分手,虽然不知道唐漾是什么意思,他吞了吞口水,仍旧听话地弱弱道:“敲,敲,敲,敲你妈……”
声音越来越小。
唐漾睨着蒋时延的一脸狼狈,胸口起起伏伏。
宋璟找她吃饭,她不知道宋璟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她要把宋璟当初送给她的红绳还给他。
两人互送过其他礼物,那些可以湮没在时间里,但这根红绳挂着宋璟自出生后便一直戴在身上的长命锁。
唐漾收拾东西、发现这个盒子时,已经是大四。
她当时就想还给宋璟,可宋璟考研去了军校,电话一断,杳无音讯,一拖就是十年。
唐漾算是薄情的人,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她不愿留恋或者和宋璟有任何牵扯,所以答应了宋璟出来,执意要还。
餐厅是宋璟挑的,中规中矩。
两人相对坐下时,宋璟笑,唐漾也笑,笑里难掩感慨之意。
当初是真的在一起过,分手也是真的仓促……
唐漾和宋璟恋爱时,蒋时延身为“媒人”却同时疏远了两人。
唐漾和宋璟知道这远离的意思,最初那段时间他们也着实甜蜜。唐漾和宋璟每晚会聊半个小时,讨论一些数学问题或者新闻。唐漾会去看宋璟,宋璟自己虽喜素,却会带唐漾去吃好吃的,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主动用身高给她圈出空间,给她拎包,买路上的零食。在太阳最好的午后,他问她“要不要牵手”,唐漾轻轻点头,宋璟这才牵起她的手。
更多的异地时间里,宋璟忙导师安排的任务,唐漾就自己刷题;唐漾忙模型,宋璟就自己做项目。
唐漾乖巧懂事,宋璟体贴温柔,两人的恋爱没有作、闹、任性,和煦得如同宋璟,也如同十八岁漫山遍野的微风。
直到第二年,寒假结束。
唐漾仍旧每晚和宋璟发些有的没的,宋璟最开始会回复一两句,后来是“哦”“嗯”,再后来,就是唐漾每天一句“晚安”排成强迫症喜欢的队形。
那时,唐爸爸给唐漾的生活费比较宽裕,唐漾可以在任何时候买票去宋璟的城市。可那时她没意识到这是冷暴力,她只当宋璟在忙,按惯例等到下个月一号,才怀着微微的失落去找宋璟。
北方城市的三月尚未回暖,倒春寒一来,冷风扑簌簌地吹。
机场在翻修,唐漾迷了路,她绕了很远一圈出了大厅,霎时冻得身体一紧,“阿嚏”一声。
唐漾给宋璟打电话,宋璟没接,唐漾坐大巴去他学校。
大巴里有股沉闷的汽油味,唐漾信了天气预报,穿得很少。她想开窗透气,雨夹雪打到她的脸颊上。
一个小时吐了五次,她到了宋璟校门口,还没下车,便看到宋璟和一个女孩子并肩走出校门。宋璟双手插兜,神色很淡,那女孩子微低着头。
唐漾坐在大巴第一排,就这样,愣怔地望着宋璟和那个女孩子停在车前,望着那个女孩子把手挽在宋璟的胳膊上,宋璟没推开。唐漾胃里翻江倒海,眼里是越飘越大的雪。
绿灯还没亮,雪花落在那个女孩子的帽檐上。唐漾呆呆地望着宋璟面上没什么表情,身体却是微微偏转,温和地替那个女孩子掸掉了帽檐的雪。
宋璟看到大巴,动作停住,视线探向里面。
唐漾倏地把头埋到腿上,眼泪在膝盖处润湿小小的一块。
十分钟后,粗犷的司机大叔问唐漾:“我马上又要去机场,小姑娘你不下车?”
唐漾满脸泪痕地抬头,摇头,又点头。
“机场,去,去机场。”她出奇的难过。
唐漾当天就回了学校,宋璟还是没给她发消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唐漾陷入了自我怀疑。
是她不够漂亮?还是成绩不够好?
室友玩笑般地开导她:“男人面上再光风霁月,其实都喜欢两种——要么骚,要么会撒娇。”
唐漾双手捧脸,眨着眼睛嗲嗲地叫:“老公——”
室友抖着鸡皮疙瘩:“得得得,您还是继续女神,以后女王好吧。”室友不禁感叹,白长了一张集三千娇宠于一身的爱妃脸。
唐漾和宋璟断了联系的第十天,中午。
宋璟发消息问唐漾:“吃饭了吗?”
唐漾回:“吃了。”
宋璟:“我前段时间在忙。”
唐漾:“嗯。”
宋璟又道:“你要……分手吗?”
唐漾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是在等解释,还是在等自己的决定,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宋璟说分手啊。
一瞬间,她觉得可笑,可悲,抑或愤怒。
但提都提了,分就分啊。
唐漾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嗯”字答完,直接拉黑了宋璟。
这段恋爱持续一年,分开总归难过。
蒋时延从台湾回来后,问过唐漾缘由,唐漾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就是掉了眼泪。
她要说什么?说自己被宋璟绿了,还被宋璟甩了,让蒋时延拉着一帮左青龙右白虎的小弟给自己找场子?说她不是因为宋璟,大概是出于失恋本身这件事在哭?就算她和条狗谈恋爱,她被甩了也得哭啊。
还是说临分手那段时间她正在纠结是考研还是出国,她淹没在很多学长学姐的光环下,每天焦虑迷茫。唐漾本是个骄傲的人,然后,宋璟轻描淡写掸碎她那时留存不多的骄傲……
分手时,唐漾觉得宋璟会是自己一辈子的隔阂,可如今再见,项目聊完,她情绪好像没有太大波动。
宋璟给她盛了汤,唐漾从包里掏出装有木盒的布袋,退还给他。
“好像欠你一个解释,”宋璟接过东西,想到什么,轻声道,“那女孩子是我妹妹,同母异父。那段时间我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随后离世,然后葬礼。我的状态各方面都不对,忘了你会来看我,分手后才反应过来。”宋璟顿了一下,“当时晃眼看到的人影应该是你。”
如果早十年解释,唐漾想,他们的结局大概不会变。
唐漾再回想当初的情形,模糊的记忆里,那女孩子似乎也生了张绝色的脸。
“节哀。”唐漾晚说了十年。
“不必,”宋璟笑,“我和她没什么感情。”
唐漾不知道宋璟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但听他说过他的家庭。
宋璟的母亲是个护士,极其貌美,父亲是中学老师,为人朴实厚道。宋璟的母亲出轨、酗酒,会家暴他父亲。自他记事起,他母亲隔三岔五便会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即便宋璟在家,也不会刻意关门。他父亲是受气的性子,但看到儿子茫然的眼神也会心疼,好几次鼓起勇气和他母亲商量“能不能不要带回家,不要让孩子看见”“孩子还小”……
他母亲喝酒,喝着喝着,将一个啤酒瓶冲他父亲头上砸去。
血从他父亲的脑门流下。
他母亲在旁边骂骂咧咧:“你管什么?!”
“当初要不是你使诈逼我怀上这个孽种,又跪在我父母面前求我嫁给你,我会是现在这样子?!
“你不知道那些追我的人都开小车、用手机,你一个穷教书的,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母亲高兴会甩他一耳光,不高兴甩他两耳光,用极其憎恶的眼神看着他,脸上涂着用父亲一个月工资买的最好的化妆品。在宋璟眼里,蛇蝎大抵如此。
他父亲当初要娶他母亲,父亲家里所有人都反对。他父亲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
直到宋璟高中,他父亲被母亲捅了一刀,血流不止,进了医院,他爷爷才知道这些事,震怒之下把宋璟接了过去。
他爷爷是军人,肩上挂着衔,想把他母亲告上法庭。可他父亲又打着为孩子好、不要让孩子没有母亲的旗号,带着伤在他爷爷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用昏死换他爷爷松口。
高考前夕,他母亲的情夫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父亲心生怜悯,把他妹妹接过来。女孩子比他小三岁,一身青青紫紫被皮带抽出来的伤。
宋璟那时只给唐漾说到他父亲为了保他母亲,在他爷爷家门口跪下。
当时,唐漾宛如听天书一样听完男朋友家里的事情,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求情?!为什么不离婚?!应该离婚啊!家暴是犯法的!”
唐漾去找宋璟的时候,两人会睡标间。
那天晚上,宋璟第一次和唐漾睡在一张床上,汲取温暖般、和着外衣抱住她。
良久,他像在评价完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畸形的爱情罢了。”
那时宋璟也是在笑,挂着和现在、他说他和他母亲没什么感情一样的笑意,寡淡而凉薄。
唐漾那时只顾着心疼宋璟,现在好像明白宋璟这性子是怎么来的了。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唐漾:“你父亲现在还好吗?”
“提前退了休,在养老院,挺好。”宋璟看了唐漾几秒,问:“你和蒋时延在一起多久了?”
唐漾诧异:“我刚刚给你说我和他在一起了?”
“你和他总会在一起,只是时间问题,”宋璟低头啜了口汤,抬头,笑道,“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你,比你想象中更早。虽然他吊儿郎当醒得慢,但终归会醒,醒了你们自然就会在一起。”
“啊?”唐漾的耳根悄然漫上一层热意,她张张嘴,定成一个不太敢信又压不下去的笑。
听前男友说现男友很久之前就喜欢自己的感觉,真是诡异又奇妙。
“第一次认识到喜欢,大概就是从蒋时延那儿,”宋璟说起蒋时延,同样笑道,“他以前经常在寝室里夸常心怡,怼你。夸常心怡温柔大方懂事,怼你性子野,叫你一声‘漾哥’,你还真的就像男生一样和他疯疯吵吵。”
唐漾满脸问号:“你给我说我男朋友夸别的女孩子不夸我?他喜欢我?他这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