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姗姗一个人躺在病床上,魏长秋居高临下底睨着她,一只手捏着连着远程的平板,一只手握着开免提的手机。
整个过程,周自省恭敬的态度响在电话里,周默被遮了一大半,只有徐姗姗察觉到电话里焦急的声响。周自省给魏长秋的回复响在电话里,最后,周自省挂断的忙音也响在电话里,响在偌大的病房,响在徐姗姗耳旁。
“孩子你想留住我不拦你,但你考虑清楚,”魏长秋转着腕上的玛瑙镯子,“听说周行侄子是你男朋友?他在B市分行?你们分手了吗?他知道你的事吗?”魏长秋想了想,又漫不经心道:“他和他叔叔的感情如父子,周行好几次不肯帮我的忙,我一报周默的名字,他考虑两天就会松口,不然你也试试?”
窗外天光大好,一只鸟翅膀扑棱棱停在树梢头。
徐姗姗转为侧躺,一行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慢慢淌到枕头上。
舅妈以前爱骂她“克父克母丧门星”。徐姗姗会想,星星那么可爱,每一颗星星都那么可爱,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星星呢?
现在,她想,好像有点道理。
如果自己没遇见阿默,自己大概还奔波在街头,做着十块钱一小时的兼职,匆匆上课,匆匆送外卖,劳碌得像尘埃。
如果阿默没遇见自己,他大概会遇见一个和他一样温暖的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家里有扇落地窗,阳光从窗边落下;那个女孩子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轻声细语;那个女孩子优秀且自信,不会像她一样,学会了动不动就哭,学会了无助,学会了不停给他添解决不了的麻烦,给他叔叔添解决不了的麻烦,给他家带去源源不断的麻烦。
魏长秋说得没错,舅妈说得也没错,她就是丧门星,一颗永远、永恒的丧门星。
那天下午,周默去看徐姗姗,没有说周自省删了监控。他紧紧抱着小姑娘,安慰她说:“正在慢慢想办法,会找到突破口,一定会让他们给你道歉,把他们送进监狱。”
姗姗心情似乎不错,给周默喂了一勺周默婶婶做的肉羹。
“好,”她甜甜地道,“我等你找到办法,找到突破口,然后我们把他们送进监狱。”
周默满腔怜惜地吻吻她的额角。
徐姗姗把头埋在他的肩头,轻声道:“阿默,我好爱你啊。”
“姗姗我也好爱你。”周默的手轻轻顺着小姑娘的背。
徐姗姗的喉咙宛如堵着一团湿润的棉花,对着医院雪白的墙壁费力地扯了扯唇。
当天晚上,周默回家拿东西。
徐姗姗在他之后打车去了江边看江景。
霓虹如带,星火点点。
晚风真是凉。
周默出医院后,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安。车开到一半,他忽然掉头,在医院门口水果摊大叔口中问到“病号服女孩子,说去江边”。
周默油门踩到底。
徐姗姗沿着江畔的台阶慢慢地走。
周默数不清闯了多少红灯。江水起伏,荡漾在徐姗姗腰间。周默找到那段护栏失修的台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姗姗!”
大概听到了周默的声音,徐姗姗站在江水中央回头。
可回头又听不见声音,她只能看见阿默不管不顾地朝自己奔来……
可真的对不起,她很累了,很累很累了,她觉得笑好累,眨眼好累,连呼吸都好累好累……
她开始听到水啸,也听到很多过往。
周默眼睁睁看到姗姗走到分流口,随着奔流的江水去了另一个方向。
周默拼死地游,徐姗姗浮萍般卷在江水里。
阿默亲她,笑着说“我叔叔会照顾你”;周自省见她第一面,和蔼可亲“你是姗姗啊”;甘一鸣的手摸上她的大腿;魏长秋骂“实习生勾引有妇之夫不知廉耻”,当着很多人的面,扯着她的头发把她一下一下朝垃圾桶上撞;还有周自省“魏总,已经删了”;阿默的“我也爱你”……
周默一直游,一直找,他看到水里一团渔网都会欣喜若狂地游过去。
可没有,没找到,还是没找到。
整整八个小时。
凌晨四点,有人报警。
警察在另一个街区的江边拉起警戒线。周默浑身湿透,跌跌撞撞地拨开人群,找到了身体发肿、睡着的姗姗。
她躺在一块块鹅卵石上,身旁有一座大概孩童高度的彩色鹅卵石城堡。
周默不敢过去,可脚像不听使唤一样,拖曳着千斤重的步伐,一步步过去。
民警过来阻拦:“这位先生请不要越过警戒线,现在正在调查……”
男人听不见声音般一步一步走过去,然后蹲下,跌坐在地上,他抱起浮肿的小姑娘,眼泪一下砸在徐姗姗的脸上,“啪嗒”一下,看上去就很痛。
“姗姗不痛,不痛……”
周默手忙脚乱地擦她鼻尖的泪,眼泪却越擦越多。为什么擦不完,为什么擦不完,他的手缓缓拂过姗姗的鼻子、唇、额、眉眼……
民警停下靠近的脚步。
夜幕四合,浑身湿透的男人坐在地上,抱着穿病号服溺亡的女人,他的脸贴着女人灰白的脸,号啕大哭。
天色未明,人群里,周自省偏头悄悄抹掉眼泪。
阿默爱徐姗姗,可他作为养父,他只关心阿默,只关心自己,他只关心魏长秋心狠手辣。魏长秋和他聊起阿默,聊起和汇商的一笔笔款项……
他阴差阳错了第一步,没办法回头。
徐姗姗火化那天,邻居是个九十九岁的老人,四世同堂,几十个子孙黑压压地跪在火化窗前哭天抢地。
徐姗姗身边只有一个人。
周默给她扣上衬衫最顶上的两颗扣子,给她理了理衣领,甚至,细致又温柔地给她描了她最爱的口红色号,俯身轻轻烙下一吻。
抬头,又定定看了她良久,周默朝旁边的工作人员点头:“嗯。”
工作人员把徐姗姗推进去,合上阀门。周默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绕到后面的控制台。
他坐稳,透过狭小的窗口看喷枪“吱吱”两下把油洒在姗姗身上,焚化炉“嗡”声一响,火苗笼着女人的身形蹿起三米高。周默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看着徐姗姗躺在火海里,看着她皮肉一点点焚尽。
火化时间为一小时零三分。
飘在天上的,是云烟。
留在手里的,是一个檀木盒。
然后,周默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去买好的墓地。
男左女右,他把盒子放在了右边。
“刻碑石的师傅现在在国外,您看您是下周过来一趟,还是现在可以把字留了。到时候,我们给您直接处理好,您以后清明或者过年再来就可以。”工作人员对出手阔绰的人态度友好。
“现在吧。”周默接过纸和笔,枕着檀木盒落笔。
写了四个字,颤抖着停住。
——吾妻姗姗。
没有仪式。
却好像用尽他这辈子所有的温柔和力气。
周默感谢周自省的养育之恩,也感谢婶婶的慈爱关怀。
九江覆灭、和徐姗姗沾边的一切都结束后,他对周自省没了最初那般入骨的恨意,但也做不到重新叫叔叔。
而周自省没能等到开春,甚至连秋天都没熬过。
周自省直到走,都没能等到周默,哪怕只是出现。
周自省下葬那天,狱警特许周默在跟随下前去探丧。
以往关于周自省的很多画面浮在脑海里。周自省带他去科技展,周自省去校门口接他放学,周自省给他讲题,周自省脱了西装系上围裙给他炒一碗热腾腾的蛋炒饭……
周默对着墙壁平静地摇头:“去那么多人做什么,有个人收骨灰就行了。”
周婶婶听到这话几欲昏厥,唐漾在旁边扶住周婶婶。
葬礼流程简单,烟纸燃作灰烬弥散在风中。
按理说,周自省落了马,大家都该避嫌。意外地,界内高层来了很多。唐漾和蒋时延站在第一排边上,帮忙主持局面。
仪式结束后,高层们相继驱车离开,唐漾几人还在收尾。
很多很多唐漾之前以为是另一拨的陌生人来到周自省墓前——
因为那封周自省手书的自检信,因为周自省一半清醒,一半糊涂时落款的“ZX”。
周自省这些年的受贿金额为三点六个亿,银行流水去向福利院的金额却高达三点八个亿。
九江不停地挖空福利院,周自省不停地填。他要汇款的名单从一个、两个,到一页、两页,至最后厚厚一沓……甚至他自己的工资也只留了基础家用,其他尽数捐了出去。
专心做慈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偶尔会出格,比如资助山区学生。
对于周自省来说,这是他应该做的,随死亡终止。
而对于来到墓前的人来说,ZX是他们曾经的一切。
ZX打款的时候,福利院会难得做一次粉蒸肉,一大群小孩围在一个大桌子前流口水。ZX写信的时候,他们会乖乖坐在下面听院长或者老师念。他们想,这个人一定是菩萨心肠,像一道隽永而和煦的阳光。
ZX出现在“九江特大专案”的高潮时,他们愣怔在原处,随后给身边的朋友解释,大抵存在什么误会。ZX真的是个善人,不是伪善,是见字如面的真挚。
他们从城市最深处的破旧楼房走到明亮的大学校园,从孤独无依走到事业小成;他们有的很普通,有的很优秀;有的在美食街卖五块钱一个的煎饼,有的站上过科技界最高领奖台;他们有的开跑车,有的骑电瓶车,有的搭公车过来……
周自省的墓在第三层,阶梯狭窄,他们没有挤,没有抢,平和有序地排队去献花、悼念。
网络上,无数网友说一切皆因汇商高层而起,周自省恶贯满盈死得太便宜。
陵园内,各种年龄、各种身份的人从墓地排到了陵园门口。后来,人实在太多,他们有的甚至都没走到墓前,远远地、在能看清那抹烟云的方向默哀,肃立、鞠躬,抑或红着眼圈叩三声响头,长跪不起。
黑压压一片。
唐漾看一眼,便匆匆收回视线。她紧了紧和蒋时延相牵的手,眼底流淌着情绪。
再后来,下了小雨。
大家撑起伞。
唐漾看到了周默,安静地站在最角落。
蒋时延偏头看唐漾。
唐漾点头。
唐漾的肚子已经显怀,蒋时延小心翼翼地搀着她下梯子,缓步走到了周默身旁。
细雨拂在脸上,衣服在风里发出扑簌的声响。
“你还是过来了。”唐漾轻轻道。
周默的眼神落在那些人的身上,看不出喜怒:“监狱太闷了,出来走走。”
唐漾没急着说话,周默也没开口,两人陷入沉默,凭吊者来来去去的脚步踩在耳旁。
半晌。
唐漾道:“之前和秦月去临江城福利院,第一次听负责人说ZX,秦月开玩笑说是哲学,后来我以为是你……”周默和徐姗姗的名字缩写。
“我自私狭隘,没那么大胸怀,”周默发了个极淡的笑音,“我也没想过是他。”
唐漾顿了顿,状似无意:“你想过周自省第一次和九江扯上关系的原因吗?”
周默将眼神递向唐漾。
周自省把自己当行长这些年的工作笔记留给了唐漾,而唐漾帮周婶婶整理遗物时,看到了周自省的日记——
周自省和太太为了周默没要小孩,周默是知道的。
但周默不知道的是,周婶婶以前怀过一个孩子,意外流产了。流产之后,两人担心以后会控制不住地把中心偏向亲生小孩,便决定不再要孩子。
周自省第一次和九江发生关联,是周默八岁那年。
那时,周自省还是汇商农村合作信用社社长,魏贤勇是九江钢铁的采购主任。魏贤勇想通过汇商冲一笔账,操作略微欠妥,周自省拒绝了。
那是一个夏天,周默打翻开水瓶意外烫伤。
唐漾说到这一段,周默一点一点敛住脸上的神色。
唐漾接着道:“小镇医疗条件不好,周行连夜把你送到县城。”
“二十年前医院还不太规范,加急手术要两千块,那时你婶婶才做完流产手术没多久,周行一个月工资两百块。”
周自省焦头烂额之际,魏贤勇送来了一张治烧伤名医的名片、一篮鸡蛋,还有两千块现金。
周自省知道自己不能收,不该收,可他给同事们打了电话,大家手里积蓄都不多。周自省动了心:“名片算我欠您的人情,钱我会慢慢还给您。”
“要么不收,要么不还。”魏贤勇给的选择很明确。
当时是在医院的走廊上,前面还排着好些急诊病人。阿默那么小,蜷在病床上疼得嗷嗷叫。
周自省知道自己等等,等一两天肯定会凑到钱。可夜色下,阿默那么疼,一声声唤他“省叔”,疼得直哆嗦……
错了第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周默不是安分的性子,十来岁也会上房揭瓦、下河摸鱼。他摔断过腿,也得过急性阑尾炎。周默进医院的次数很多,多到这次烫伤在周默的记忆里,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周自省删监控是事实,待周默好也是事实。
“姗姗出事后,他想过送你们出国,拉下脸联系了他的一个老朋友,”唐漾眼睛胀胀的,不知如何表达,“就……有些遗憾。”
周自省直到闭眼,脸都朝着病房门口。
而周默,从始至终没给过周自省解释的机会,一句话的时间都没给过。
周自省对不起姗姗,周默承了养育之恩却没能尽到送终之孝。
周默想,当时姗姗本来就要出国,他也有出国的规划。如果之后甘一鸣没有找到姗姗闹,如果没有魏长秋那一出……没有如果。
“是挺遗憾。”周默拉了拉嘴角。
无关乎原谅,只是释怀。
一切尘埃落定后的释怀。
唐漾看到周默笑,克制不住地红了眼眶。
整个事情,明明甘一鸣和魏长秋才是罪魁祸首,为什么受惩罚最重的是姗姗和周行。
唐漾轻抚肚子:“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声音沙沙的。
“在监狱里多看看书,出来后到处走走吧,姗姗还没有出过国。”说后一句时,周默声音变得很温柔,他垂眼看向唐漾的肚子,又看向唐漾和蒋时延相扣的手,“很遗憾不能参加你们的婚礼……”
三个人都沉默了。
细雨如牛毛,在周默牢服外的西装肩头浸出一层深色。
唐漾眼里泛着泪花,很想抱抱周默,可她作为异性显得不妥当,现场也有记者。
蒋时延懂唐漾每个眼神的意思,他走过去,代替唐漾,动作轻缓地抱了周默一下。
“节哀,”蒋时延的手轻拍了周默的背,停了一瞬,再轻拍,“节哀。”
第一声为周默的爱人,第二声为周自省。
周默合眸,微微颔首,目光搜寻周婶婶。
蒋时延把手里的伞递到周默手中,和唐漾离开。
雨落在头发上,像童谣里的白砂糖。
蒋时延解开西装纽扣,把漾漾拢在怀里走。
“我是不是很残忍。”唐漾停下脚步,忽然问。
好像不说这些,让周默恨着周自省,周默会好过一些。
“这样对周自省不公平。”蒋时延也停住脚步,回身轻轻拭掉唐漾眼角的泪。
蒋时延的车停在稍远的位置,细雨把浅灰的地板淋成深灰。蒋时延和唐漾并肩而站,唐漾微微仰头,蒋时延深邃的眸里是完整而清晰的她。
姗姗走了,周默“卧薪尝胆”几百天,终于笑得坦然。
唐漾和蒋时延怜惜并庆幸,他们相爱,然后真真切切地站在彼此面前。
也没什么多的话可说,蒋时延就这样深深地望着漾漾,然后,低头吻她的额角,吻她的眉心,吻她的鼻尖,又吻她的嘴唇。再然后,他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随身携带的丝绒盒,单膝跪地。
蒋时延打开丝绒盒,取出里面的戒指,拉过唐漾的手,接着……直接把戒指套进唐漾左手的无名指上。
然后,他就着拉她手的动作,轻吻她的手背。
方才两人停下时,蒋时延怕唐漾淋雨,脱了自己的黑西装外套,像批头巾一样盖在唐漾的头顶。唐漾想想也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怂。
在陵园门口、色调灰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下着雨、路边还堆了一摞废弃的建筑材料。
所以这人就在这里跟她求婚?
蒋时延不说破。
唐漾也装傻:“这是什么啊,你做什么啊,”她扬扬左手,嗓音细细软软的,“你先起来吧。”
蒋时延站起来,也一本正经地逗她:“一铁环,给你戴上,可以保平安。”
唐漾“哦”一声:“你在我身边,你可以保我平安。”
说着,她把戒指从手上撸下来,直接扔到了地上。
蒋时延笑,从地上捡起来,在自己的衣摆上擦干净,再给她戴上。
唐漾再扔,蒋时延再捡。
唐漾耍小脾气般扔了第三次,蒋时延真的想不出什么情话台词,只能满目温润地望着她,再捡起来。
凉凉的金属嵌进指间,就在蒋时延以为漾漾会再扔,把手接在了她手旁时,唐漾沉默三秒,笑开。
“事不过三,我不会取啦,”她弯着眉眼,满心欢喜地凑到蒋时延耳边,悄悄说,“一辈子。”
小女朋友的情态动人,蒋时延忽地将她紧搂在怀里。
他蒋时延真的就栽在了漾漾身上吧,为她做饭,为她吃醋,为她发飙,为她收了一身放肆,开始按规矩办事,甚至为她抱了一个男人。
可为什么,蒋时延觉得,栽也栽得这么幸福呢?
自己欺负过蒋大狗吗?没有吧……
唐漾略微蹭蹭他的肩头,抬手反抱住他,虽然没有玫瑰,没有豪宅,可谁让他是蒋大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