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群臣避让三位王爷起驾离宫, 这才重又鱼贯出了宫门。
那被晋王踹中的朝臣,被两个同僚扶着,惶惶然先登车去了。
方守恒走的甚慢, 先前他一直打量着那三人之中、中间最为出挑的那道身影, 方侍郎的心底委实琢磨不透, 为什么大名鼎鼎的小魏王,竟会主动跟自己攀谈, 且说了那些莫测高深不明意味的话。
几个兵部之人走过来,却也都是面露疑惑之色, 这几位先前在旁边看的清楚, 先前晋王对于方守恒明明大有兴师问罪之意, 这个倒是好说, 晋王原本跟方侍郎并无任何交际,今日如此,不过是因为皇帝叫晋王处置曹家的事罢了。
毕竟思来想去,方守恒跟晋王之间, 也唯有这一点关联:方守恒的原配言双凤在曹家,多半是晋王无辜迁怒。
不过, 魏王赵襄敏对于方守恒那样礼遇的情态, 却也实在叫众人意外愕然,百思不解。
此时这几位便围着方守恒,笑道:“方大人,可喜可贺啊。”
方守恒问:“不知是有何喜?”
“魏王殿下向来是个不问凡尘的, 却独独对方侍郎如此不同, 自是别人想求而求不到的殊荣。”
又有几位齐声附和。
魏王军功在身,执掌西北,方守恒又是兵部侍郎, 得小魏王青眼,谁知以后会如何呢。
方守恒的脸色却淡淡地,他可没有同僚们这样高兴,相反,心头反而沉重了些。
他当然知道小魏王的脾性,赵襄敏从不跟朝臣交际,就算跟几部尚书略有交情,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得小魏王当面称赞这种事,他方守恒的确是头一个。
然而到底凭什么会得魏王殿下的青眼,方守恒自问,他在兵部虽算是兢兢业业,但也只博一个中规中距,不出错而已,没有什么惊世的功绩可被人惦记。
至于“博学多才”,那不过是本朝读书人的本分,满朝文官随便拎一个出来,也当得起这四个字。
可如今他是被魏王殿下拎出来的那个,这让方守恒心中着实忐忑。
再至于“诲人不倦”,他又不是国子监的,实在谈不上,难不成是魏王随意扯来的一句话?
看不透个中缘故,方守恒没有浅薄到因此受宠若惊的地步,他不认为这是什么殊荣,反而觉着事有蹊跷。
一声咳嗽,几位围着的朝臣忙退开。
方守恒回头,却见是兵部于尚书跟工部一位侍郎走上前,那位侍郎拱了拱手,先行去了。方守恒行礼道:“尚书大人。”
于尚书道:“王爷跟你说什么?”
方守恒简略说了一遍,于尚书捋了捋胡须道:“怪道众人议论纷纷,此事果然古怪,王爷从来不跟朝臣有私交,怎会突然赞你。”
方守恒苦笑:“下官也正困惑不解呢。自问跟这位王爷从无任何交际。”
于尚书一摆手,两人缓步向外,于尚书思忖着道:“魏王殿下在龙城,除了送往京内的奏折,另有军报发至兵部,你不是有些经手的?”
方守恒脸色微变,忙转身正色:“大人,跟龙城来往的军报,但凡是下官经手,也不过是按照兵部行事惯例,绝无任何一次逾矩而为。”
于尚书一笑:“我当然相信你的为人,不过,今日王爷这样‘礼贤下士’,我看外人恐怕少不了闲话的。”
方守恒何其聪明,从于尚书第一句的时候他就察觉意味,魏王虽是皇亲,却也是掌兵的“外臣”,而这种手握兵权的皇族,最忌讳跟朝堂上的官员牵扯。
所以不管是从老魏王还是赵襄敏,跟朝中大臣们的关系从来其淡如水。
方守恒悬心吊胆,忙道:“大人容禀,要真的下官跟王爷有个什么……咳,王爷也绝不会公然在皇宫中、当着群臣的面如此相待啊。”话刚说完,方守恒突然怔住,微微出神。
于尚书颔首,低声交代道:“这样吧,你即刻先回兵部,把昔日经手过的那些公文再过目一遍,务必别有任何纰漏。”
方守恒咽了口唾液,终于道:“是。”
见左右无人,于尚书又低低道:“王爷凯旋,皇上本该大有封赏,今日朝上却只字不提,却好像跟王爷有什么不快……朝廷虽倚重魏王,但魏王府兵权倾西北,先前朝中便有许多议论,谁知道将来会如何呢,咱们这些人,一定要知道明哲保身,远离是非。”
“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跟于尚书分别,方守恒进了轿子。
轿帘早面前垂落,他的心里的异样越来越浓。
就如同方守恒方才跟于尚书所说,假如他跟魏王有什么私交来往,小魏王岂会公然在宫内众臣面前表露出来?
而以小魏王的心机,不该不知道他公然跟方守恒这几句寒暄,会引动朝中多大的波澜、引发多少稀奇古怪的猜测。
魏王既然知道后果而毫不避忌,究竟是不在乎呢,还是……故意为之?
可这样做,又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方守恒缓缓地叹了口气,皱眉的瞬间心中却又掠过一个人的影子——他当然知道今日言双凤是要回方府探望老太君的,本来还在犹豫是否要早朝过后,借故回去一趟……
现在看来,是不用再费神了,毕竟兵部跟龙城那些来往的公文,已经足够他翻看一整天的了。
方府。
玉蝶看着前方出现的那道身影,眼中透出几分不屑:“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说完后,也不等言双凤开口,就吩咐身边的小丫头:“还不快去打发了,今儿老太太有贵客,少让那些闲杂人等乱走乱窜的,成什么体统。”
言双凤摁住她的手,一笑道:“你的脾气不是这样的,今日为了我这样得罪人,叫我怎么过得去?再说了,我若是连她都不能照面,今儿我也就不来了。”
跟着玉蝶的那小丫头十分机灵,就不再往前去。
玉蝶上下把言双凤打量了一遍,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竟轮到你来说我脾气不好了,这难不成就是什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言双凤笑道:“你才知道?我若一点进益都没有,也白活了。”
这会子,门口那人也早看到了她们,面上犹犹豫豫地,似乎不知要不要过来。
玉蝶冷着脸,引着言双凤往前,快走到上房门边,那人才凑近几步,怯生生叫了句:“奶奶……婵娟给奶奶请安。”屈膝矮身行礼下去。
言双凤脚步一顿,转头看向她,却望见一双含泪的眼睛。
这是个相貌柔美透着几分楚楚可怜的女子,言双凤本来是想说两句话的,可当看见这双泪眼,又听她的自称以及昔日的那称呼,言双凤屏了屏息。
就这么看着对方,只一刻,言双凤才哼地一笑,仍是迈步向内走去。
玉蝶等人陪着她进内去了,只有如意落后了几步。
那女子正望着言双凤的背影,冷不防如意伸手将她用力狠狠推了把:“走开!”
婵娟往旁边一个趔趄,她身边的小丫头赶紧扶住,又瞪着如意问:“你干什么推人?”
如意叉着腰,却冲着婵娟道:“呸,不要脸!还敢跑到娘子跟前来!”
婵娟眼圈发红,却白了脸:“如意……我只是听说奶奶今儿来,所以想看她一面。没有别的意思……”
“没有?”如意磨了磨牙:“我看你是故意的!吃里扒外,不知羞耻,山庄怎么就出了你……”
婵娟低着头,没有回话,如意道:“哼,亏得富贵爷爷周大娘他们还问我,双喜怎么没跟着回去,还怕你出事儿呢,我就不好意思跟他们说,双喜已经没了!换成什么婵娟了!”
婵娟含着泪,一声不吭。
如意见她竟不还嘴,便又咬了咬唇:“叫多少次都这么拗口!讨厌的很,告诉你,你最好快些离开,要还在娘子跟前晃,我可就不客气了!”
攥了攥拳,如意不再理会两人,转身向院子里跑去。
婵娟想叫她,她却早进了里间,那小丫头不忿地念叨:“真是的……现在又不是这府里的少奶奶了,竟然还是这么张狂,连一个丫头都敢这样。”
婵娟忙道:“不许胡说。”
小丫头努嘴,婵娟则认真地:“不管怎么样,二娘子永远都是我的主子。是我……对不起她。”说话间她又低了头,转身缓缓地走开了。
里头,言双凤早被玉蝶领着进了里间,雨燕姑姑也不在。
门口正有几个丫头婆子,看到如意,或惊或喜,迎过来说话。
如意才站了片刻,雨燕从里退了出来,见小丫头给众人绊住,她往外打量了会儿,不见了之前的那个婵娟。
正如意也看到她,便忙过来:“姑姑你怎么出来了?娘子还好么?”
雨燕姑姑笑道:“好得很,如鱼得水应酬八方的,不用人操心。”
如意道:“我进去看看,我也好久没见着老太太了。”
雨燕姑姑一把拉住她,把她往旁边没人的地方拖了几步,道:“刚才那个女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