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约点头:“这几天我已经着人在勘察地质,互市一过,就再多垦一批军田出来。前两年撒下去的寻金网,也不知何时才能有效果。大帅实在难以支撑了。”
他说着便摇头叹道:“人人都羡殷侯,谁又知殷侯苦楚。”
“多谢先生。”贺灵朝拱手,低头道:“我父亲也烦请先生照看,时常提醒他注意饮食和添加衣物。”
王约忙道不敢当,还礼:“大帅于西北就是定海神针,约必以身相护,郡主放心。”
贺灵朝从内城出去,落日已沉,群星未出。
内城中央,空旷的演武场在黑暗里一片静谧。
他抬手抹了把眼睛。
神仙营是贺灵朝来西北后三年才建立的一支人马,一营三百六十八人,全是西凉与大宣的混血儿。
混血们多是大宣男子宿西凉女人所生,然而大宣重血统,西凉人亦瞧不起大宣的血脉。亲爹不认,亲娘养不起,还会遭族群唾骂。
女子可生育尚好,男子生来便与牛马无二。
贺灵朝看重他们优越的体格、利落的身手与坚韧的心智,便收拢这些儿郎,让他们练兵成阵,不必再拉车驮物,日日挨打。
况且西北军多重甲,拔营突袭、深入追击一类的事情往往不便。
他有意练出轻骑。
贺勍却没同意这三百多人入伍上编,只让他当私兵养,营地选址也在大营最偏僻之处。
贺灵朝本不必与他们同住,但他的兵,无人管教,只能他时时看着,手把手地带。
回时,晚饭已做好。
营地中央的空地上生着大堆的篝火,架着两个半人高的铁皮大锅,一锅饭,一锅肉汤,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众人见他回来,都七嘴八舌地用西凉话夹杂汉话与他打招呼。
他笑着走到他们中间。
副将先给他打了饭,其余人早已拿好碗筷,立刻嗷嗷叫着向铁锅围拢。
贺灵朝却拒绝了:“你先吃吧。”
副将担忧地问:“你生病了吗?”
在他看来,只有生病了实在不舒服,才有可能吃不下饭。
他笑了笑:“没事,我没生病,但这会儿确实吃不下。你快吃。”
副将点点头,埋头就开始刨饭,左耳的嵌银绿松石耳坠随他的动作不住晃动。
贺灵朝看了半晌,才说:“星央,我要走了。”
那绿松石立刻就停了,星央抬起头,神色震惊,嘴里还包着饭,含糊不清地问:“将军要去哪儿?”
他赶紧把饭咽下去,说:“我能跟着将军吗?将军去哪儿,我去哪儿。”
他有一双太过清澈的眼睛,茫然与祈求全都赤/裸裸地盛在眸子里。
贺灵朝几乎不忍心说出来,他移开视线:“我要回宣京,大宣的首都,就像西凉的王帐一样。”
星央迟疑地说:“我们不能跟着去吗?”
这是一个敏锐的孩子,那怕比他大一岁,贺灵朝仍把他、他们当需要被保护的人看待。
他果决地摇头。
宣京是他的战场,但不是他们的。
星央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他又扒了一口饭,没滋没味地说:“那我等将军回来。”
贺灵朝点点头,勾出一抹浅笑说:“好。”
星央看着周围笑闹着吃饭的同袍,说:“就先不跟他们说了……将军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大早。”
“这么快。”
“嗯。”贺灵朝点头说道:“皇帝急令。走快些或许能赶上除夕。”
仙慈关年年过除夕,星央也知道这是大宣最重要的一个节日。他说:“那将军骑着卷日月走,它一定是关内外最快的马!”
他说得认真,他便诚恳地说:“好。”
“我不在,你就是老大。”贺灵朝解下绑在大腿上的小刀,交给星央:“别主动和其他营起冲突,但要是有人挑衅,能打过就打回去,打不过就当没听见没看见。”
星央接过小刀,重重地点头。
“有什么事你们解决不了,就去内城找军师,王约王先生,一定记住了。”
星央听他交待,颇有些伤感,低低应了一声。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娘,就是将军对他最好。而他无法回报娘亲,也无法回报将军。
贺灵朝看出他情绪低落,便换了个话题:“等会儿去跑马?”
星央又打起精神:“好!”
仙慈关两翼城墙北接业余山脉,南连错金山脉,锁着秦甘大地西出、西凉东进的唯一通道,十万大军长年在此驻守,无调令不可擅动。
两山高耸,夹道如深谷,名秦甘道,长达二十余里,最窄处不到三十丈。
大军营地自城关后的山道铺开,盘亘几座山,神仙营在最北边。
贺灵朝和星央各自牵着马,走小路绕到秦甘道上。
有夜巡的军士发现他们,看清人脸后立刻放行。
两人翻身上马,马儿悠然地前行十余步,贺灵朝喝道:“预备——”
话音落,缰绳一扯,两匹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射出去。
山风猎猎,冬夜里如钝刀割脸。
两人都没戴头盔,一路疾奔。
只余催马声散落。
仙慈关的城楼上,贺勍和王约看着他们消失在夜色里。
“他还是个少年啊。”
王约偏头看去,高大的男人微微驼着背,眼角眉梢俱是风霜,鬓间已生白发——他也不过四十岁。
二十年前,也是宣京备受少女追捧的如玉郎君。
他眼睛发酸,撇开视线,轻咳一声,说:“早晚要走到这一步的,他自有他的活法。”
贺勍不自觉地摇摇头,终归是我们欠了他。
转身见王约抬手拭眼角,不禁好笑道:“你哭什么?”
“休要乱说!我是风沙迷了眼。”
第二日,晓星未逝,贺灵朝已端坐马上。
饷银尚未清点完毕,押送官不便与他同行,便只有他一人,随行十余军士。
在关内的将领们都为他送行。
“大帅,军师,诸位将军,末将告辞了。”他抱拳道别,调转马头。
贺勍立在原地,久久目送。
出了东城门,踏上秦甘道。
忽听业余山上传来一声声喊:“将军!”
贺灵朝勒马看去,山间黑压压一片人影,寒冬腊月裹着棉袍仍要露出半边臂膊,此刻都向他招手,站在最前头的,正是星央。
“将军慢走!”
是神仙营的混血少年们。
是他的兵!
热血霎时涌上心头,烫得他想流泪。
他亦喊道:“还记得我带你们入伍时说过什么吗?”
山间的少年们一齐大声回答:“仙不慈,神不救,那就抛仙弃神,自做神仙!”
喊声响彻山谷,震起一片飞鸟。
“好!我神仙营的人都是自己的神仙,别被欺负了!”
晨曦微光里,贺灵朝一扬马鞭:“儿郎们,来日再会!”
十余骏马飞驰向东。
无一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