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娘娘夸奖,娘娘却是一点儿没变。”
裴皇后笑了:“你啊,从小就嘴甜。”
明德帝剥好蜜橘,掰了一小半分给她。
贺灵朝接过,却只摊着手掌,看着明德帝,眼神却向裴皇后瞟:“这……”
“急什么。”明德帝道,把剩下的蜜橘对半,递给裴皇后:“两个大人,难道跟你一个小孩子抢先后?”
裴皇后托着一小瓣蜜橘,并不言语,只温婉一笑。
明德帝把橘瓣扔进嘴里,问:“你父亲如何?”
贺灵朝掌心虚握:“父亲很好,一顿能吃五大碗。”
明德帝点点头,又道:“此次叫你回来,目的你也清楚。你已及笄,终身大事是该重视起来了。”
裴皇后亦看着他道:“女子年华易逝,还是早有归宿的好。你娘在天之灵,也能早日放心。”
贺灵朝诚恳道:“谢陛下与娘娘厚爱,只是灵朝此前从未考虑过此事,有心承情,却茫然不知从何下手。”
“你观北黎赤杼太子如何?”明德帝淡淡道:“秦毓章殿上提过,我便问你一问。”
他吃完蜜橘,拿过顺喜奉上的巾帕,边擦手边说道:“赤杼有明君之相,是北黎之幸。你现下嫁过去是太子妃,未来就是一国之母。以身份论,未尝不是个好选择。”
他擦完手,丢了帕子,勾起一笑:“可惜朕膝下无子,做不成翁爹。”
“陛下说笑了。”贺灵朝起身,拱手,凛声道:“陛下与娘娘春秋正盛……”
明德帝打断他,摇头道:“你且说你对赤杼太子是否有意?如实说。”
贺灵朝单膝跪地,拱手道:“于公,灵朝身为大宣郡主,受天下百姓供养,自当为大宣万死不辞。于私,北黎路远,去便难回,灵朝上有老父,心在西北,难以割舍。只是公大于私,灵朝懂得。联姻之事,臣并无异议,但凭陛下做主。”
明德帝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来,说道:“我大宣还不需要勉强一个女儿家来换取什么。你若无情,我观赤杼也并非有意,此事就作罢。只是你的婚事仍不得耽搁,宣京好儿郎众多,你尽管挑合心意的来,我必定为你做主。”
贺灵朝叩首:“谢陛下。”
明德帝:“夜深雪重,早些回去吧。明日记得去给太后请安,她老人家也想你得紧。”顿了顿,又道:“顺子。”
“嗳。”顺喜带着喜意应道,捧着托盘奉到贺灵朝面前:“陛下给郡主准备的压岁。”
小银盘里放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荷包,他拿起来,分量颇重。
裴皇后也道:“阿朝,路上小心。”
“谢陛下,谢娘娘。”贺灵朝攥着荷包拱手道:“灵朝告退。”
顺喜引他出去,亲自拿了头盔与披风给她。
他披戴整齐,接过递来的伞,道一声:“多谢公公。”
顺喜微微躬身,轻声细语:“郡主慢走,前路雪深,小心地滑。”
这个时辰只有午门还未落钥。
提灯引路的小内侍不能出宫城,要把宫灯给他,贺灵朝摇摇头,让他自己路上小心,转身出了午门,撑着伞,独自在风雪里行走。
雪又大了两分,星光淡薄,好在能看清道路。
他目视前路,左眼余光里乃是按古周礼制所设的太庙。
嬴宣数十位先祖、贤臣、良将供奉于此。
庇佑大宣千秋万代。
出了应天门,一辆单乘的黑漆马车自角落驶来,停在他面前。
车帘掀起,传出浑厚的声音:“小贺将军,可需在下送你一程。”
贺灵朝收伞上车,坐定后微微笑道:“赤杼太子,别来无恙。”
出皇城,过六部官署,至三市口转北吉祥街,行至第二个巷口,便是殷侯府所在八宝巷。
这一带宅邸皆属皇室所有,与皇城东墙隔街而望,多王公贵族,部分御赐给重臣居住。
夜宴早散,风大雪大,且除夕夜大都在家团圆,街上行人稀少。
马车停驻,贺灵朝掀帘下车。
赤杼在其后温声道:“明日一早我便进宫面圣,必要终结此事。”
贺灵朝站定后,持伞抱拳道:“多谢太子相助。”
“你曾救我子民,我合该报答于你。且雄鹰当翱翔于天空,我不忍套你入牢笼。”赤杼微笑道:“小贺将军,后会有期。”
“殿下保重。”
马车调头驶远,贺灵朝转身。
忽然响起“嘭”的一声,他侧头望去,不远处的天空中绽开一朵巨大的烟花。
哪家的子弟,真是大雪都压不住的兴致。
他上前敲门,扣门三下后,便耐心地等。
侯府大门“吱呀”打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门后,他腰边缀着个梳双髻的童儿。
“小主人,您回来了。”
“泉爷爷。”贺灵朝叫道,跨入门内回身关门上栓,那童儿也跟着推门。
随后他打着伞,和童儿一左一右扶着老人往里走,一边道:“您随意指个兵来值门就好,这么晚又这么冷,等得辛苦。”
老人只道:“日夜疾行更苦,吃过饭,我便让他们歇了。给您留了宵夜,冉儿,去端过来。”
那童儿应声,撑着小伞去了。
老人又道:“军士们皆睡在了正院倒座,小主人您歇东厢,都是近日才雇人打扫清洗过的,很干净。”
“泉爷爷,您办事我一万个放心。”贺灵朝亲昵道,他拿出明德帝赏的那个荷包塞到老人手里:“您和冉儿在家,不必过于节省。”
一老一少细细说着话。
语声被一串“嘭!嘭!嘭”淹没。
背后萧瑟庭院上空,又有数朵烟花绽放,五彩斑斓,映亮了夜色。
殷侯府数百米外的檐廊上,一个少年倚坐栏杆,手中折扇一敲廊柱,扇柄玉坠甩到柱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能不能放啊?”
庭中数名仆从摆弄着半地礼花。
一名仆从硬着头皮道:“公子,雪太大了,部分焰盒又受了潮……”
“一个个都是废物,置于架上也能潮。”少年起身,不耐烦地道:“收了收了,爷不玩儿了。”
他走进室内,因地龙烧得旺,虽屋门大开,但仍温暖如春。
“吹了小半个时辰冷风,真够扫兴的。”他随手拎起一只白瓷壶,倒了一杯灌下,热酒下肚,心中郁气方去几分。
“大雪天放烟花,这风吹得不冤。”上首,横躺罗汉床的少年懒洋洋地说道。
他左手支颐,双眼半阖。
三名年轻貌美的侍女偎在床榻左右,一人摇扇,一人捶腿,一人轻声念着话本。
“还不如去宫里赴宴呢。”先前的少年放下瓷壶,说道:“虽说席面难吃,但听说贺灵朝那个罗刹女回来了,看个新鲜也不错。”
烈酒颇辣喉咙,他挥开折扇,扇了几扇,又走近两步,道:“太后要送她去和亲,我看那赤杼太子性格敦厚,不像能驾驭得了母夜叉的样子,可有得受了。”
榻上的少年睁开双眼,坐起来,侍女们立即起身退下。
他眉眼精致,眸中却一片冰冷:“她嫁不了,赤杼也不会娶。”
“怎么说?”站着的少年一合折扇,道:“淳懿,太后可是打定主意,秦家小儿享不了的好处,她宁可推出去,也不愿意分一丝一毫给宣京其他人。”
嬴晅淡淡道:“陛下虽对政事淡漠,但有西北十五万边防军在,殷侯一日做着兵马大元帅,不,他一日不死,就不可能让他唯一的女儿嫁到异邦。能下旨让贺灵朝回来已经是对太后最大的妥协。”
“而赤杼看似憨傻,但北黎皇室可不像我朝,皇子多得不值价,他能稳坐储君之位,岂是真愚钝之人?娶个能带兵打仗头脑聪慧的女人,还注定不可能一条心,日日防不胜防,大宣北黎若起战事,落地的第一颗人头不是他就是贺灵朝。”
“莲子,你别装傻充愣。若这都看不出来,裴先生教你不如教一条狗。”
他的话不客气,顾熙却神色不变,显然早已习惯,语气颇为可惜地说道:“太后向来声势大,且秦相一贯支持她,猜她赢一次嘛。不过这次听说秦相也只是提两提,并未多做什么。”
嬴晅站起来。
他只着一身月白斜领宽袍,松垮地披着,衣带未系拢,动作间露出大片肌理流畅的胸膛。
“联姻一事,朝堂上刻意拖了许久。贺灵朝今夜赶回,想必明日便会有结果。”
顾熙嬉笑道:“太后怕是要闹一场,明早进宫去?”
嬴晅赤足踏于地毯上,俯身在用棉被隔温的铁质碳箱里,挑了一只长颈玉瓶,瓶口敞露。他抬手便倒,自仰头张嘴去接,水线与搭于肩上的长发一起倏然垂落,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
一口尽,他抬袖抹去下颌酒液。
“不如喝酒听书。你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