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三岁开始练拳,已有十三年。现今整个稷州的同龄人里,能与他平分秋色的,只有顾横之。却没想到被一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人缠住,久久不得脱战。并且对方说会贺家拳,就是真的极其熟稔,仿佛练过多年。
最后他心下发狠,舍了家传,拿出街头巷尾打/黑架的本事,骤然收腿一勾,以拳变掌,抓着贺今行的肩膀将其放倒在地,压着他的胸膛恨声问:“你到底是谁?”
能让我爹替你遮掩。
贺今行腰背砸地,胸膛上又承受着来自贺长期的巨大压力,前后皆是剧痛。他抖着声音回答:“我早、早就说了,我娘让我来找我爹,我爹是贺!”声音猛地顿住。
“住口!”贺长期再用一分力,压低身体贴近他的脸,盯着那双桃花眼,寒声道:“我爹不可能背叛我娘,他那反应根本就不是私生子找上门的样子。你最好给我老实交代,对贺家到底有什么企图。”
贺今行把脑袋撇向一边。
他忍得了身体疼痛,却不知要怎样解释才能让对方信服。贺长期显然十分相信自己父母的感情,他也不想编出什么不好的理由去欺骗对方。
葱葱青草在他眼前摇晃,他低声说道:“你为什么不去问你爹?”
贺长期一愣。
他知道贺今行有问题,也想过去问他爹贺驹,却并没有真正开口。
他脑子里做过许多种假设,事实也非常倾向贺今行不是他私生兄弟。但他就是不敢问,怕贺驹也骗他。
贺今行趁机抱住他的肩背,骤然发力把人掀翻,自己再压上去,瞬间调换了位置。
他喘着气,抬手给了贺长期一拳。
“刚才就想揍你了,没忍心。”
贺长期脸上挨了一下,立刻回神,发起反抗。
两人在地上翻滚,互相压制好几轮,各自穿着的雪白中衣皆被汗水湿透,滚满了泥土草屑。
最后贺长期取得上风,压制着贺今行,问:“服不服?”
贺今行本想聚力再度还手,眼角余光瞥见月洞门外一截紫灰料子,立刻松了拳头。
他摊开双手,再看对方情绪汹涌的眼睛,心中触动,遂真诚地说道:“我服,大哥就是大哥。”
围观的少年们看得大呼过瘾。
林远山一路扯着嗓子指点,见人讲和,更是嚷道:“贺今行你行不行,这就认输了?不行换我来!”
背后阴森森的声音响起:“换你再打一架?”
“那当然……”林远山戛然而止,僵硬转身,发现李兰开铁青着脸站在身后。
“当然是要劝架了哈哈哈哈哈……真的,李先生,我正准备叫住他们呢,同学们都可以作证!”
李兰开:“你说谁?”
林远山再回头一看,院子里只有贺家兄弟正从地上爬起来,哪儿还能见到其他人的影子。
“……”
三个人站成一排,低着头听训。
“你们可真是好样的啊。”
李兰开咬牙切齿:“前脚说要修德行好好读书,后脚回斋舍就打上架了。”
林远山小声反驳:“我没有……”
“你给我闭嘴!”李兰开没好气地说:“同窗打架你看好戏,拱火的嗓门儿大得我在师斋门口都能听到,你还委屈上了是吧?”
林远山立刻捂住嘴。
李兰开对贺长期放缓了语调:“我理解你的心态,但上一代的恩怨不该波及到你们下一代,今行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就不该针对他。”
然后严肃起来:“再被我发现你欺负同窗,你就收拾东西回家!”
贺长期卷起舌尖顶了顶脸颊,不情不愿地吐出一个“是”。
“至于你,”李兰开转向贺今行,亦是严厉:“小西山奉行有教无类,但也有原则。因郡主的缘故破例让你免试进来,你就更该好好读书!少和其他同窗起冲突,若再犯院规,一样卷铺盖滚蛋。”
用词比前面两人都要严厉,哪怕事端并非贺今行挑起。
他并不反驳,只诚恳认错:“抱歉。”
“念你们初犯,就罚擦洗藏书楼一个月。”
当日下午,林远山死缠烂打把两个难兄难弟叫在一起,带了木桶帕子打了温水,到藏书楼完成任务。
西山书院依山而建,大门开在山脚,以此为起点直线往上,依次是礼殿、六弦桥、讲堂、朝暮亭、藏书楼,师斋与学斋分列讲堂两边。
藏书楼是栋三层高的攒尖顶塔型建筑,门上牌匾“明辨”二字熠熠生辉。
三个少年皆放轻了手脚,推门进去。
楼里十分安静,只有阳光透过窗扇洒了半室,书卷墨香与樟木香气混合在一起,萦绕鼻尖,颇有几分安宁祥和的味道。
穿过两排书架,一方书案赫然出现在眼前。
一位满鬓斑白的老人坐在书案后,从古卷里抽出目光,看着他们,尤其是贺长期脸上明显的淤青,笑道:“没记错的话,今儿才开学吧?又打架了?你们这些小家伙啊,一年比一年皮。”
林远山与贺长期皆是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西山书院例常惩罚就是擦洗藏书楼地板。李兰开治学严格,一帮子调皮捣蛋的少年,去年都没少被罚。
年末甚至比过谁擦地板次数最少。
三人放了桶,一齐拱手道:“张先生好。”
“嗯,快去干活吧。”张厌深示意他们自便,复又埋首书中。
三层楼正好一人负责一层,贺今行分到底楼。
他手脚麻利,并且很有技巧,边擦地板边打量张先生。
老人穿着一身浅棕黄的麻布衣裳,束扎的袖口弧度柔顺,显然已经洗过很多回。握着古卷的手粗糙黝黑,布满陈年的痕迹。
光看装束,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坐在小西山藏书楼的先生。
但贺今行看到他瘦削却笔直的胸膛,深陷在眼窝里仍旧清亮的眼睛,就连眼角眉梢的刻痕都不显分毫凌厉,便知这是一位风霜难欺的人物。
张厌深察觉目光注视,抬头道:“小少年,你倒是眼生。”
贺今行坦荡地与他对视,说:“学生贺旻,今日才入小西山。”
“原来如此。”老人点头:“西山书院皆是良师,你既来,就要好好读书。”
“是,先生。”
待三人都擦洗完毕,来向张厌深告退。
老人看着他们仨整理衣袖,和蔼地说:“我近日整理前朝史籍,需要一个学生帮忙。每日下午一到两个时辰,每个时辰付五百文。你们有人愿意来吗?”
贺长期与林远山俱是迟疑:“这……”
不是他们不愿意给先生当书童,只是“前朝史籍”,听着就令人头大。
贺今行便出列行礼:“学生愿来。”
张厌深笑着点头:“好,明日我还在这里等你。”
三人结伴去还工具。
路上,贺今行几次想和贺长期说点什么,都被林远山无意打断。
后者揽着他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我这个人呢,自己就出身下九流,所以不在乎身份。咱们一起挨过罚,就算是兄弟了。以后有事,叫一声就是。”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兄弟。”
回到斋舍,贺今行松缓着身体,才发现贺长期就住在隔壁。
后者推门前,忽然说:“记着,你打了我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