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贺今行半闭着眼跨进讲堂。
第一眼看到旁边的座位空着,难得贺长期比他晚来。
第二眼才发现自己书案旁站了个人。
头戴小金冠,腰挂白玉珏,手中握一把乌骨折扇,扇柄坠一枚玲珑珍珠。再看脸,剑眉斜飞,凤眼微狭,右眼角下点着一颗小痣,正是柳从心。
这位大少爷眼角眉梢仿佛都沾着霜,霜气蔓延至全身,将整个人都冻了起来。
总之不好惹。
他只瞟了一眼,便收回视线,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坐下。
“五百两?”
凉凉的嗓音在头顶一响起,贺今行就知道今天是避不开了。
他放下纸笔,侧身抬头。
柳从心提高声音:“五百两就能让你断了别人的前程?”
他看着贺今行没有表情的面孔,心中怒意就止不住上升。折扇一磕书案,俯身轻启薄唇:“我给你五百两,金子,你去绝了远山的念头。”
贺今行看他片刻,伸出两指拂开折扇,“我贺今行收钱做事,先来后到,童叟无欺。下次请早。”
柳从心冷哼一声,直起身垂眼看他:“你知道林远山家里就他一个独子么?你知道他家为了让他读书入仕铺了多少路?你知道他想去的西北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并未压低声音。
倒二排的学生也清晰可闻,转头想要问问发生了什么事,见两个人都沉着脸,又莫不作声地转回去捂悄悄竖起耳朵。
周遭不知不觉就安静了下来。
贺今行蹙起眉心,似是认真思考,慢慢地说:“我不需要知道。我接了林远山的委托,替他做成约定的事就够了。”
油盐不进。
柳从心怒极反笑:“那我一定要让你做不成呢?”
两人冷冷对视,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朝暮亭敲响古钟。
“站我这儿干嘛?”贺长期打着哈欠推开柳从心,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
片刻后,见柳从心还没走,他疑惑:“云时先生马上来了,你还不走?”
柳从心深深看一眼贺今行,一甩扇子,转身走了。
颇有些“给我等着”的意味。
林远山提着小食盒正好要过来,见他回身,便站在过道等他。
贺今行撑着书案,手按额头。
一旁忽然传来小声的疑问,“怎么惹到他了?”
“小事。”
“不说就不说,”贺长期语气颇无所谓,翻了一页书,“我也懒得知道。”
他看一眼同桌,微微笑了一下;见路云时已经走到讲台,便打起精神,认真听课。
一下课,林远山便冲过来拦住他,向他抱歉。
贺今行神色平静:“拿你钱财,替你办事,何须道歉。”
林远山挠头,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要不我请你吃饭吧?”
“行啊,”他提着书篮,示意对方一起往外走,笑道:“我可不会客气。”
“哎,等等。”从后面赶上来的陆双楼伸手搭上林远山的肩膀,勾着后者的脖子笑道:“山儿,请新同窗吃饭呢?”
林远山白他一眼,这不明知故问么。
“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要不也带上我呗,咱一起交流交流感情。”
“随你。”林远山摆摆手。
“林少爷大方啊。”陆双楼手上用力“谢了”他一下,差点把他人谢没了,他立刻挣开,正要还手,看到路云时从台上下来,又瞬间收手。
几人皆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心,齐齐作揖:“路先生再见。”
路云时“嗯”了一声,轻飘飘地走出去,留下一句“才开学不久,安分点。”
“听见没,叫你少挑衅人。”陆双楼对林远山低声道。
林远山哼了一声:“说的谁谁心中有数。”
贺今行看他们斗完了嘴,说:“我饿了,先走了。”
“今行等等我。”林远山赶忙追上去。
陆双楼在后面看了片刻,才迈步跟上。
柳从心等在讲堂外。
不知他是否事先知道林远山的打算,看到几人出来,冷冷一笑,一甩袖直接走了。
他们走在去食舍的路上。
林远山挨着贺今行,吞吞吐吐片刻,主动说:“今行,你可能还不知道我和柳二哥的关系。我家是柳家的附属家族,本来该叫少主的,不过我们从小在一起长大,他不在乎这些。柳家还有个大小姐,他行二,所以我们都叫他二哥。”
“其实二哥很维护我们。我爹曾经给我请了好几个教书先生,每日除了睡觉吃饭,就是读书。那段日子我差点被逼疯。”
“是柳二哥向我爹说情,我爹才对我稍稍放松。他又买通了看管我的小厮,我才得以在读书间隙偷偷练武。”
他们走到六弦桥上,桥下流水淙淙,轻和着林远山的声音。
“他心里也知道问题根源在于我,但我又是不听劝的,所以才来向你施压。确实是我牵连到你,我向你道歉,也代柳二哥向你道歉。”
他看着远处的林木建筑,视线却没有落到实处。
昨晚柳从心问他找贺今行什么事,他从来不骗二哥,就直接说了。
却没想到今早会这样。
他神色渐渐迷茫,“我从小到大就只有从军这一个愿望,但大家都说不合适。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只是我自己没有看出来呢?毕竟我比较笨……”
“不是。”贺今行打断他,“我可以理解你爹娘和柳从心的想法。”
身为独子,生来就担着延续家族香火与荣耀的责任。
要成家立业,要孝顺父母。自然不能离家几千里。
西北边防军的现状是半公开的秘密。
林远山不知道,柳从心肯定知道。
他要拽着林远山不让他跳火坑。
然而……
贺今行咬了咬唇,没细说下去,只道:“但你也没有错。那不是你的问题。”
下午,他按惯例在未时初去藏书楼。
那一架子书他已经看了一半,偶尔也能帮张先生解决一些小问题了。
张先生一如既往坐在北墙前的书案后。
两边的格子窗在昨日重新裱糊了轻薄一些的窗纸,让阳光能更好地透进来。
书案旁多了一张小几和一个蒲团,上面散布着一个个方块似的光。
那是贺今行的位置。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说:“先生,我有疑惑。”
张厌深放下书,站起身,转动椅子方向对着贺今行,才又坐下,温和道:“你说。”
他想了想,还是隐去姓名,“一个人,好武学且有天赋,自小习武,长大后想凭一身武艺投军。但他是独子,有父母要赡养,想投的军队也是隐患重重。该不该支持他呢?”
张厌深微微一笑:“时易失,志难城。若他矢志不渝,何不帮他一把?”
贺今行一愣,他问时潜意识以为这位先生只会给模棱两可的建议,没想到如此直接。
张厌深再问:“在犹豫是否支持他的人,可有私心?”
“这……”他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