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领几步追上,向下看去,只见长街人来人往,浓妆艳抹的花姐儿们在各自楼门前娇声迎客。
贺今行摔在地毯上,仿佛躺进棉花团里,无比柔软。
他好累,好想就这么睡一觉。
却听一声“谁”响起,他立刻睁大眼睛,撑起上半身,还未看清人影,又听那道女声说:“是你。”
一盏烛火幽幽靠拢,一名着中衣发髻半挽的女子在烛光里看着他,“你怎么弄成这样啦?”
贺今行觉得视线模糊,抬手抹了一把,触感黏腻,随即手握成拳放在盘起的膝头。
“和人打了一架。”他看清人脸,立刻收回视线,只看着自己的手。
女子把烛台放到桌上,搬来一个包了布的圆凳让他靠着,“你受伤了,我去替你请大夫吧。”
她温言软语地说着,带着一丝丝雀跃,仔细抚了抚眉鬓。走出两步又回头,“不行,我等会儿就要登台表演,一说请大夫妈妈肯定要怀疑。”
贺今行没说,她已自然地把对方划到不能让其他人知晓的范围里。她蹙起细眉,忧心道:“该怎么办才好?”
“不碍事。”他虚靠着凳子,不敢太放松,怕一放松凳子就倒,“我休息一下就好。”
“……那好吧。”女子有些失落,忽地提高了些声音,“你要喝水吗?”
她取了瓷杯又放下,“这水冷了,我去取些热水来。”
“好。”贺今行点头,听脚步声渐远,叫住她,“姑娘,敢问芳名?”
“浣声。”女子停住脚步,对方并不看她,但她仍止不住轻快的心情,俏声道:“我叫浣声。”
房门轻响,他才抬头看了一眼门扉。
忽然想起什么,他在衣摆上擦干净手指,然后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淡淡的桃花香尚未消失,他小心地将手帕放于圆凳上。
然后撑着起身,自来时的窗户翻出。
记忆里的街巷建筑飞速铺展,组成了大半个遥陵的布局,贺今行在自己的位置和目的地之间,捡了条最短的路。
刚行至第一个夹巷,便停住了脚步。
明月盛放清辉,一旁灰白高墙上投了条细长黑影。
头领堵着他的去路,双手负于背后,面有笑意,“怎地不叫那妓子替你送信求救?怕被出卖?”
他不答,身形暴起向对方疾冲而去。
头领并不急。
他的武功本就更强,而对方早就力竭,且带着伤。
他闭着眼睛也能把这丫头片子杀咯。
只是上头不要尸体。可惜。
贺今行却没想这么多,只盯着对方,提速,聚力。
两人照面便过了十几招。一进一退间,头领抓住他的肩膀,一用力,五指便陷入肉里。他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另一臂也挥拳向对方胸口。
头领顺势抓住他另一边肩膀,将人一提,手一撤,变掌就要拍出。
贺今行却没回护,生受了这一掌的同时,抬手拔下头上的发簪,快如闪电般刺入了对方脖颈。
他怕脱力,狠狠攥着簪子,抵着对方向前三步。
头领瞪大眼珠,嘴唇微动,鲜血汩汩流出,然后垂下头颅。
贺今行终于松手,跟着对方一起跪倒在地。
半晌,替人合了眼,才抹了脸上血,轻声叹息,“她愿救我于危难,我又怎能陷她于险地。”
他拔出自己的簪子,踉跄着站起来,踏着月色到了一条深巷,敲开最里人家的屋门。
门一开,他便向前倒了下去。
“阿已,阿已?”恍惚间有人抱着他轻拍,“怎么又睡着了?该吃饭了,快醒来。”
“娘,我不想吃……我要睡觉,睡着了才不疼。”他嘟囔着,还是缓缓睁开眼。
娘亲放到他手里的却不是饭碗,而是一块玉佩。
房间里静悄悄的,许久,他要再次闭上眼,才听见他娘沙哑的声音。
“阿已,你到了宫里,要听皇后娘娘的话。你要记得,哪怕你穿着裙子,和其他女孩子在一起玩儿,也不要占她们的便宜……”
“哦。”
在做梦啊。
贺今行想,那就多梦一会儿。
然而剧烈的疼痛随即传遍全身,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靛蓝的枕头。
“醒了?”醇厚的声音响起,有人走过来扶着他坐起,他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睡的。
“怎么这么亮?”他抬眼看去,房间里点了不少灯,亮堂堂的。
“我是个半瞎子,不点这么多灯,给你上错药缠错伤口怎么办?”说话的人捡了凳子在床前坐下,一身江湖郎中的打扮,“你也别嫌费灯油,省这几个钱也没多大用。”
他看向自己,左肩自右腰缠了好几圈掌宽的纱布,这才后知后觉,“刀伤?”
对方点头,伸直两指比了个长度。
“我那套衣服岂不是报废了。”贺今行嘶了口气,“冬叔,你找人给我补补?”
“补什么补,早扔了。”贺冬没好气地说,“咱是穷,但也没穷到差这点儿钱。”
“那您给晚辈贴点儿?”他说着笑了,忽然耸了耸鼻尖,“点的什么香?”
“你那锦囊里的,你不知道?”贺冬自一边的小几上取了个东西扔给他。
他接住,入眼便是盛放的锦绣海棠,“这是傅家小姐给我的。”
“傅家的小姐?”贺冬一挑眉,“这香丸镇痛效果极佳,堪比麻药。”
“她说她亲手做的。”贺今行与他对视一眼,又把锦囊抛过去,“卷日月和那个孩子呢?”
“马好好的。孩子也送回去了,你平叔亲自送的。”贺冬从锦囊里拿出一粒丸药来,放于小匣子里收好。
正说着,门外传来压低的询问,“冬子,郡主醒了没?”
“醒了!叫你进来!”
贺平推门而入,单膝下跪,“此次出行十五人,伤八,无死,无俘。但主子受伤,属下难辞其咎。”
“是我功夫不精。”贺今行摇头,示意他起来。
“主子,那小女孩已经回家了。我们沿黍水上行,遇到他们一个村儿的青壮打着火把来找。我们假作官差,才没被当拍花子的抓起来。”贺平继续汇报,却没起身。
他双手呈上一把刀,“这是我们的人料理尸体时发现的。”
那刀带着鞘,通体透黑,鞘上刻着暗金铭文。
贺冬惊讶:“执汝刀?”
贺今行眉头慢慢皱起,撑着下地,抽刀看了片刻再归于鞘中,“刀是真的。”
许是两人的视线过于灼热,他笑了:“但人不是。”
“若真是漆吾卫,你们一个都回不来。”他拿起那把刀,猜测这就是砍伤自己的那把,“可能有一个,就是我最后杀的那个。但其他人么,更像是普通军士。”
贺平:“那要不要……”
“给陈统领送封信,然后让杨大人查一查州驻军。”贺今行扶他起来,“其他的,就当无事发生。”
“这,太便宜他们了吧!”贺平不服。
他只摇头,按着肚子,“我好饿。”
贺冬便说灶上还温着粥,让贺平去拿。
他收回手,见手上也缠了纱布,“至于么?”
“你这会儿是不觉得疼,你拆了试试看?哎,你还真敢拆!”贺冬抓住他撕纱布的手腕。
“不拆不行啊。”贺今行也不挣扎,平静地看着他,“明天还要上课。”
贺冬嘴唇蠕动,终究松了手。
五更天。
贺今行推开顽石斋的门,见桌上还点着一豆灯火。
“回来了。”顾横之自床上坐起,嗓子还有些含混,
他轻轻合拢门扉,“嗯。”
他没有问为什么睡觉不熄灯这样的话。却见对方没再躺下,而是在床上稍坐一会儿便起身。
两人交错,顾横之忽然说:“受伤了?”
贺今行凝住,脑子里飞速思考该怎么说,这么说了后续又怎么圆。
“血腥,金疮药。”顾横之似乎在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下了定论:“不需要。”
说罢便推门出去了。
留贺今行哭笑不得,是“不需要我的药”的意思吗?
他没多纠结,吹灭那簇细微的火苗,趴到自己床上,去扯被子的时候嘶了声,然后换只手拉过被子蒙到头上。
只一息便陷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