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张先生就像平易近人的长辈一般罢。
下课后,贺今行自食舍回到斋舍,就见贺长期站在顽石斋前的檐廊上,手上提着个青布包袱。
“大哥。”他打招呼:“你要出去?”
对方直接走上来,把东西往他怀里塞。
他赶忙两手接住,包袱不轻不重还有些软,“这是?”
“我爹让我带给你的。”贺长期说着又扔了个白色小瓷瓶在上头,转身就走,“爱用不用。”
贺今行反应过来,看着人背影在眨眼间就进了隔壁,也进屋打开包袱皮,果然是衣物一类的东西,甚至还有几双足衣。
贺三老爷要能想到替他准备这东西,那太阳真能打西边出来了。
他无声地笑了笑,虽然自己有药,但还是打开小瓷瓶,小心地洒了些药粉在掌心伤口上,然后像吹散一朵蒲公英一样,轻轻地将粉末吹开。
下午去藏书楼,张厌深正抽出一个卷轴。
“先生好。”贺今行放下书篮,见先生书案上的砚台将干,便磨起墨来。
“学生好。”张厌深打开卷轴,抬眼笑眯眯地问:“学生今日遇到什么事了,如此高兴?”
有吗?他看着先生,有些疑惑,自己分明没笑啊。
张厌深笑意不散,也不多问,伸指点了点书案一角平铺的纸张,“你看看。”
贺今行拿起那张纸,上面写满了人名与数字排列,“县试结果?竟出得这么快。”
稷州考生少说三四千,不过一旬半就批阅完毕贴告了名次出来。
谁知张厌深却道:“正常速度,甚至有些偏慢了。”
他更惊讶,只道自己完全不了解科举。自第一名挨着看下去,不过两行就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名字。
第三名,江拙。
“先生,您介绍的同保很厉害啊。”
“他是个好孩子,只可惜被家里拖累。”张厌深一面扫着卷轴,一面说:“继续看。”
贺今行停顿片刻,又往下看起来,很快看见自己,“第八啊。”
那语气很是平淡,张厌深停住目光,移向少年,“感觉如何?”
他想了想,“不太好。”
“为什么不好?”
“我从来没参加过科考。”贺今行整理了一下思绪,“但我也从来没拿过第八。”
不论是武术,箭术,马术,还是其他什么。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第一或许不是最好,但第一以后的肯定不是。
他不在乎名次,也不在乎他人看法,但“自己不够好”这种感觉,有些令人沮丧。
“我听明白了。”张厌深温和地看着他,说:“你是想拿第一。”
他点点头,又摇头,然后坦然地与先生目光相对。
“我想变得更好,不止是拿第一。第一是与其他人比,我要与自己比。”
少年人神色平静而认真,似乎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所说是多么大的野心。
老先生再次笑起来,双眼陷进眼窝里,“那就去。府、院连考,在五月中旬,还有两个多月,足够你准备。”
他声音轻而淡,出口却仿佛有千斤重。
贺今行喉结滚动,将墨材放回原处,跪于蒲团上,“可是先生,我落下了很多功课,需要补回。”
他没有片刻犹豫,脱口而出:“还请先生教我。”
却见先生摇头,“不行。”
“为什么?”
张厌深站起来,张开双臂,掌心向上。
“你看整个小西山,你的同窗们,都是已有秀才功名的少年人。就比如那裴家郎,乃是稷州有名的小三元。”
“而你的授课先生们,皆是进士出身,更有昔年榜眼。”
“你要府试案首,为何不讨教同窗与授课先生,而来求教于我?”
他看向贺今行,树得笔直的一身骨,在逆光里犹如仙慈关外枯死的胡杨。
“学生啊,不是我不愿意教你,而是我不擅科举之术,不会教啊。”
贺今行喃喃叫了声“先生”。
张厌深把住他的臂膊,拉他起来,“教不了学生,是先生的错。你求什么,就学什么,不必执迷。”
三月的春风带起了温度。贺今行自藏书楼出来,坐在楼旁的那棵大树上,却觉得有些冷。
许是因为背上的伤让他不能靠着树干,又或许是因为他忘记了问张先生在课业上的疑惑,总之心有挂碍,怎么看书都看不进去。
他轻巧地跳下地,回学斋敲开了东三间的门,攥着做记录的纸张拱手作揖。
“今日云时先生所讲《春秋》僖公卷,我有不解,特来请教。”
裴明悯抬起他的手臂,侧身让到一边,温声道:“此义复杂,还请进屋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