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晚想到太多过去的缘故,贺今行做了一晚上光怪陆离的梦,他在城阙宫阁里来回乱转了几个年头,早上起床时还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以致于陆双楼找他借一支发簪,他下意识地就想叫从前的侍女携香,幸而迅速清醒,压着舌尖改口道:“你等等,我给你拿,不过是木制的。”
“扎头发的东西,要什么金材玉质。”陆双楼笑道,抓着梳拢盘好的发髻走到他身后。
他找了簪子递上去,对方却把梳子塞到他手里,然后背过身,手一松,一头长发霎时垂落。
“好同窗,送佛送到西,帮我重新梳高一点?”
少年人微微蹲下身,哪怕穿着厚棉袍子,肩骨仍是肉眼可见的瘦削,似乎比在小西山时还要瘦。
“怎么了?这一大早的。”贺今行捏着梳子和发簪,总觉得有些怪异。他见晏尘水出去打水洗脸了,便压低声音问道:“身体不适?昨晚愫梦发作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没事,你的解药很有效。”陆双楼的声音轻飘飘的,几乎一出口便融进了黎明时的油灯里,“冬天一到,人就容易犯懒。”
他不说,贺今行只能默默地帮他梳头。
三人收拾好,出门便有几个人牵着马等在巷子里。
天寒,这几个人却仍是一身麻布短打,裸着两条肌肉发达的手臂。陆双楼过去和领头的说了两句,对方便带着人走了。
“南城车马行的人,”晏尘水说,向着陆双楼的背影努努嘴,“他和这些人熟。”
贺今行点点头,目光从那几名青年身上转移到留下来的三匹马上。
都是好马,一大早地送过来,普通的“熟”还真不够。
贺今行骑着马跟着另外两人向西拐上永昌大街时,就知道今日这场马球要在北郊的秋石围场打。
果然,陆双楼向他简单介绍目的地:“先帝好击鞠,特意在北郊的猎场边缘圈了一块地,做成宣京最好的鞠场,一直沿用至今。当今陛下不好此道,却也未曾封闭场地,而是向京中世族开放。”
“陛下隆恩。”晏尘水接着道:“听我爹说,先帝时的皇子们,除了六皇子,都是打马球的好手。大臣们都说六皇子最不像先帝,然而造化弄人,今上正是这位行六的皇子。”
初冬的清晨,大街上店铺依然准时开门,行人却不多。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高不低,毫无避忌。
快要行至城西安定门时,后方传来快速放大的马蹄声。
驻马回望,五六匹骏马飞驰而来,一路行人避让。
当头一匹长鬃黑马,马上少年锦衣金冠,腰间挂着团鞭,鲜红的披风如旌旗猎猎起舞。
朝阳在他背后升起,洒下万丈金光。
“驭——”
黑马骤然疾停,高扬双蹄,投下一大片阴影。
秦幼合虚虚拽着缰绳,脊背后仰,冲着贺今行三人微微颔首。
贺今行拍了拍马脖颈,马儿乖巧踱到一边,给对方让路。
城门早开,城门吏连忙肃清门洞。
“陆双楼,晏尘水,”秦幼合叫了两个人的名字,眼神却锁在贺今行身上。
“不如我们来比一场,看谁先到秋石围场。”
陆双楼:“我随意。”
“我们要是赢了,”晏尘水正了正头上戴着的儒巾,说:“我问你一个事儿,你必须如实回答。”
“你赢了我再说。”秦幼合分神回他一句,仍然看着贺今行。
“就剩你了,你敢不敢比?”
贺今行想笑,心说先前你故意不问我,这会儿怎么又扯上“敢不敢”了?
他抬手示意:“秦公子先请。”
秦幼合自鼻间“哼”了声,双腿一夹马腹,大黑马快走两步,如闪电般冲出城门。
跟着他的护卫们也纷纷纵马欲行。
然而贺今行三人快他们一步。秦幼合刚起步,三人互相示意,前者一动,他们便抢先缀在他后头,前后脚出了城。
宣京坐落于平原腹地,出了城便是一马平川。
近十马匹在宽阔的大路上奔腾竞逐。
原野上劲草已枯,目之所及皆是衰黄。
但天空在发亮,风在叫嚣,少年们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地平线上有山峦起伏,形如笔架,自西南一直绵延向东北。
“那是怀王山!”晏尘水逮着机会介绍,“皇陵就在那边!”
“我知道!”贺今行大声回他。
前方是岔路口,去秋石围场需改道向北。
秦幼合跑在最前头,贺今行三人速度相仿,都落他两个马身的距离。
晏尘水在最右,看着他即将经过岔道上的指路石碑,心里迅速闪过几个念头。
秦幼合的马肯定比他们的好,而且去秋石围场的路就这一个弯道,此时不超过对方,后面多半没机会了。
他灵机一动,拉转马头,直接冲出大路踏上枯草地,取直线超过了秦幼合。
秦幼合看着从斜刺里冲到自己前面的人和马,怒吼道:“姓晏的,你作弊!”
一转向,北风迎面而来,比先前狂躁许多。晏尘水顶着风说:“事先可没定只走大路的规矩。”
“我呸!这就是默认的规矩!”
“我不认!既无公认明文,又无当事人口头约定,我不认合情合理。”
秦幼合刚升起的怒气瞬间到顶,腾出一手,甩开鞭子向着晏尘水的后背抽去。
晏尘水听见背后传来破空声,身子立刻向右歪倒,避开鞭尾,右手拽着缰绳起身的同时,左臂挥开再度袭来的长鞭。
就这么一落一挥的功夫,秦幼合的马就趁机追上来,同他的马撞在一起。
晏尘水差点被撞下去,好在及时抓住了前者的披风,借力重新坐稳马背。
“你给我放手!整天唧唧歪歪搞些虚的,找打是吧?”距离太近,鞭子施展不开,秦幼合干脆将鞭子往路边一扔,一掌劈了过去。
“打就打。”晏尘水甩开他的披风,架住手刀,“前几天套我麻袋,这会儿正好和你算账!”
两人边跑马边徒手互搏,时不时再互相骂上一两句。
贺今行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不由失笑。躲了半路的风,见两人还在争斗,他与陆双楼对视一眼,抓住机会,一左一右超过了秦晏两人。
“我们先走一步啦!”
他俩跑出几丈远,秦幼合才反应过来,恨不得在马背上跳起来,“喂!”
晏尘水得了空,乐滋滋道:“今行,快!你赢就是我赢!”
“好!”贺今行头也不回地向后挥了挥手,然后向前压低身体,再次催马加速。
他越来越快,飞驰在呼啸的北风里,有如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身后传来陆双楼的声音,似乎在叫他的名字。
但风太大,路太宽广,溯洄的喊声只在他耳里转了一瞬,便不知被长风吹向了何处。
于是他没有回头,只专注向前。
所有的情绪在风驰电掣的速度里都可以被暂时抛下。
明明一路皆是怀王山的地界,他却仿佛奔跑在错金山下。
天地如此大,何处不为家。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看到秋石围场的路碑,巨大的鞠城出现在视野里,他在入口前下马,和马儿互相蹭了蹭脑袋。
稍作休息,其余三人才接连到达。
秦幼合臭着一张脸,因路上已经发过脾气,又输了比赛,这会儿便恹恹的。但仍挪到他几步外,看着他说:“虽然有晏尘水作乱,但你最先到这里是事实,况且乡下来的能有这般骑术,我认了。”他顿了顿,“你赢了。”
贺今行微微一笑:“我从祁州来,曾经替马场养过马,所以不算什么。”
祁州是大宣最穷的州之一,但有一项产业天下闻名,就是其盛产马匹。祁州的马是大宣最好的马,除了上供皇帝外,基本只供军需。
秦幼合有些惊讶,他知道这人是贺家的私生子,但具体从哪里来倒没有了解。他的坐骑就是陛下赏的祁州马,他向来珍爱,心里的厌恶顿时少了一分。
这厌恶全部因了一个人。他心里念着贺灵朝,想知道对方是怎么认识她的,又知道些什么和她有关的事情。但他拉不下脸开口,平平地“哦”了一声,接过护卫递来的鞭子,一边往腰带上挂,一边往鞠城里走。
至于对方赢下比赛,反正事先又没有约定彩头,就无视好了。mgonЪoΓg
却有人伸出一臂拦住他,“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他看着对方,恨不得翻十次白眼。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说。”
晏尘水自然不在乎他的脸色,心情很好,“你和长安郡主唔唔……”
秦幼合捂着他的嘴,绯红却迅速爬上自己的脸颊,咬着牙低声道:“你问这么大声干嘛?”
晏尘水:“?”
“你悄悄地问,我就松手。”秦幼合试探着松开手,晏尘水“我不”两字刚出口,就又被堵上。
他自然不依,去掰秦幼合的手,两人又开始死命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