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晏尘水轻轻推开家门,院子里月光清幽,三面屋子都点着灯。
他到正房窗下向他爹小声打了个招呼,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贺今行正在灯下翻看厚厚的法典。
“你还真看下去了,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他把带回来的油纸包放到桌上,凑过去看了一眼书页。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子女赡养父母天经地义。不孝乃十恶不赦之大罪,鞭笞流放可不算重。”
“百善孝为先,这不必质疑,我有疑惑的是这里。”贺今行两指划过一段文字,“子女控告亲长,奴婢控告主家,不论对错,告者先加罪一等。”
他无意识地拧着眉,“一般来说,无冤屈不见官,告者选择上官府就是因为自身受到了损害,要借助官府的力量来申冤解屈。然而有这条律例在,告者与被告者若是父子或主仆的关系,该如何申冤?”
“古有亲亲相隐、非公室告勿听,现今能允准父子主仆对簿公堂,已是进步。”
晏尘水拖来一把椅子,坐下说:“父为子纲,主为臣纲,若任由父主被告,纲常何在,父主威严何在?而且一般来说,没有子女会和爹娘过不去,也没有奴婢要和主子过不去。”
贺今行抬头看他,“律法为基,纲常在上,个人的威严岂能大过律法?”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晏尘水想了想,边说边拆油纸包,“很多人,包括你我,都会为人父母甚至为人主。这一条维护的是所有人的威严。”
他说完把拆开的纸包推过去,“尝尝,我运气好,排到了最后一单。”
贺今行拿起一块点心,发现是之前买柿饼的那一家铺子,和飞还楼隔了几条街。
“不是秦幼合请吃饭么,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吃完就回呗,他们要继续玩儿,我懒得去。”晏尘水也拿了点心吃起来,他吃东西一贯认真,哪怕速度再快也是细嚼慢咽。
两人一时无话。
贺今行吃完,倒了两杯茶,递一杯给晏尘水,说起今日下午惊马的事,“不知道双楼怎么样了,还有另一位。”
后者眨巴眨巴眼睛,说:“有啥可担心的,又没缺胳膊断腿儿,这么多仆从护送回家,而且陆夫人妙手仁心,比普通大夫更甚一筹,过几天他俩又是活蹦乱跳一条好汉。倒是你,我才想起陆衍真是不是还打了你一棍?他骑术本来就差,还非得来打马球……你现在如何?”
“我没事,先前沐浴时抹过药了。”贺今行说着继续看法典。
“那就好,男子汉受点小伤不算什么。”晏尘水把剩下的点心都吃完了,才起身去找衣物,他一面翻着衣柜一面说:“其实我这么早回来主要是因为我爹,他不喜欢我和这些‘狐朋狗友’混得过深。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我知道。为了让他知道我心里有数,我就得在他睡前回来。”
“那你为什么不干脆顺应晏大人的意思,不与他们来往呢?”
“为什么要完全按我爹的意思来?我是我,我爹是我爹,虽说有血脉联系,但终归是两个人。他并不想干预我,我也尽量不干预他。”
贺今行想了想,微微一笑:“这样也挺好……啊,忘了说,厨房没热水,得现烧。”
“啊?”刚脱了外衣的晏尘水愣住。
“大娘家里出了点事儿,下午走得早。”
“……行吧。”
晏尘水又套上衣服去烧水,走时顺便卷了本书。
房门吱呀一声、细微的脚步声渐消,烛火幽幽,万籁寂静。
贺今行看着法典半晌却一字也背不下去,干脆阖上书,铺开纸笔,提笔默《春秋》。
直到二更漏响,又过三刻,他才上床睡觉。
他本习惯平躺,但因背上棍痕青肿,只能侧着睡,一时竟睡不着。
白日的事历历在目。马球本就是高危险的运动,人员容易受伤,一场球抬下去几个实在见怪不怪。但他总觉得有问题,马有,人也有。一出事,惊马就被围场的守吏带下去,伤员也被送走,他都接触不到,也就无从验证猜想。
第二日上午,张厌深正在讲文章时,有人来敲门。
“哪位是贺今行贺公子?我家夫人有请。”
晏尘水警惕道:“你家夫人是谁?”
“我家主人姓陆。”
“陆夫人?找你干嘛?”他与贺今行对视一眼。
后者道:“因为昨日的马球?”
“那我随你一起去看看。”
小厮伸臂拦住他,“夫人只请了贺公子一人,晏公子莫要让我们难做。”
晏尘水皱眉,想要再说什么,贺今行先他开口:“那你和老师说一声,继续读书,我去去就回。”
马车驶得飞快,贺今行在颠簸里开始回忆,是否在哪一年的什么宴席上见过这位陆夫人,但始终没能想起来。
他抽空问小厮两位公子伤势如何,小厮赶着车,只答不知。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处宅邸的角门停下,门内早有婢女等侯。
此处便是陆宅。
贺今行环顾四周,高墙细瓦,长巷雅静。
陆氏起源衷州,先帝年间尚只在甘中宁西两路活跃。
中庆末年,族中有子弟科举夺魁,并与雁回王氏女结亲。双喜临门,陆氏一举在宣京站稳脚跟,可以在内城西南买下这样大的一套宅子。
贺今行早先对陆氏的印象基本止于此,本以为是个低调的家族,但昨日听了晏尘水的说法,想来内里也并不平静。
他跟着引路的婢女穿过几重涂漆堂门,在垂花门前停下,“这位姐姐,内外有别,小生不敢再走了。”
婢女低眉垂眼,木木地说:“公子莫怕,夫人在我们少爷的院子里等您,奴婢不会把您带到别处去的。”
她神情漠然,贺今行直觉不对:“你家少爷可是情况不好?”
侍女只道:“请随我来。”
贺今行只得跟着对方继续往里走。
回廊曲折幽深,路上碰到行色匆匆的侍婢,皆是提着气不敢出的模样。
他心下渐沉,偶尔抬头看一眼,天空如同蒙了灰。算一算应是巳时了,太阳却还未出来,只怕又是一个阴天。
渐渐地,空气中多出一股汤药的味道,越来越苦。直到进入一方院子,空旷的庭院里几乎是平地搬了个药庐来,数个戴了纶巾的大夫围在一起争吵,另有药童、婢女团团奔忙,都窸窸窣窣地压着声音。
贺今行的心顿时沉到底。
婢女片刻不停地带他到了正堂才停下。
正堂房门大开,屋里灯火煌煌,上首圈椅上端坐着一位妇人。她闭着眼,手里捏着一串念珠,长眉冷目,仿若一尊肃穆的石像。
贺今行敛神,拱手作揖:“陆夫人。”
妇人缓缓睁开眼,眼里血丝遍布,手中转珠不停,“请坐。”
他依言在末位坐下,“不知夫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你既开门见山,我也不同你拐弯抹角。”陆夫人的声音犹如一把碎石互相摩擦,她一夜未睡,此刻仍无半点困意,“听下人说,你和我另一个儿子是好友,所以我请你来坐一坐。只要我那个儿子回来,我就送你回去。”
她语调平稳,贺今行却心知对方不是个好相与的,凛声道:“想必夫人此举是为了令公子,不知令公子现下状况如何?”
“阿弥陀佛。”陆夫人低低念了声佛号,“我儿自有天佑。”
“可否让我见令公子一面?”
陆夫人只闭眼念佛。
“既然如此,但愿令公子吉人天相。”贺今行站起来,拱手道:“晚生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先告辞了。”
他欲离开,门口两名小厮却一左一右拦住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