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两个时辰。
陆宅。
内院里,妇人坐在床边的小榻上,胳膊撑着扶手,头埋在手臂上。
天光微弱地探进一缕,在昼夜交替之间,将黑暗冲淡。
妇人头上金钗所镶嵌的玛瑙,也恢复了两分原本颜色,在灰扑扑里跃出一抹红。
房门“吱呀”轻响,妇人陡然惊醒。
她先是看向床上,确定自己的儿子尚在沉睡,然后怒上心头,回头打算给不通报就进来的婢女一顿教训。gonЪoΓg
来的却不是婢女,而是一位少年人。
贺今行站在昨日外间的位置,控制着音量叫了声:“陆夫人。”
陆夫人一惊,随即唇边绽开一抹冷笑。她抓着扶手站起来时尚有些踉跄,但只片刻,就站稳了。
“娘……”床上的陆衍真无意识地□□。煞白的脸上眉头紧皱。
“娘在呢,别怕。”她低声道,摸了摸儿子的额头,掖好被角,才出去见客。
“昨日倒是没看出来,你还有些做梁上君子的本事。”
陆夫人随意坐了把椅子,也懒得追究对方是怎么进来的,挥了挥手:“你也随便坐吧。”
只这一节反应,贺今行便知昨日给自己下毒的并不是对方。
他眼皮跳了下,按下疑虑,不再思考旁的,只专注打量陆夫人。
一日未见,妇人看起来比昨日又憔悴了许多。一双眼深深陷在眼窝里,两颊也凹下去,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仿佛笼着一团沉沉的晦色。
她估摸着才三十多岁,然而精气神去了大半,仿若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并未落座,站在原地施礼道:“晚生不请自来,不求夫人恕罪。只是有些事需要问一问夫人,还望夫人告知实情。”
陆夫人不答话,自顾自地倒茶。哪怕形销骨立,体态动作仍旧优雅。
她乃雁回王氏的嫡女,自小娇生惯养,在父兄宠溺中长大。
隔夜的冷茶,从前根本不会出现在她视野里。
昨日那等污言秽语,也根本不会出现在她的耳朵里,更遑论从她口中说出。
只是人会长大,身为女子,更是一出嫁便在本家之外,绑上了另一个家族。公婆,丈夫,儿女,府宅,娘家,从此吊在她们脖子上,到死不能卸下。
向爹娘兄弟撒娇,为胭脂首饰赌气,终究只在豆蔻时。
她饮下一口冷茶,有意无视这个少年,好让对方明白明白身份尊卑。
却听对方不急不缓地说道:“夫人,我猜陆双楼并没有给你‘愫梦’的解药,或者只给了一部分。只是你或许不知,双楼的解药出自我手。我可以给你完整的解药,但请你先告诉我,你与双楼的恩怨。”
贺今行说完伸出手,摊开掌心。
陆夫人“嚯”地站起来,眼里迸发出炽热的光芒,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瓷瓶,颤声问:“你怎么会有解药?”
她垂下眼,按着方几的手蜷起四指,喃喃道:“秦王妃曾经说过,愫梦没有现成的解法,要以百毒为引,一次次的试方子,几乎是无解……”
她昨日质问陆双楼,也只是抱着诈问的心理。那个野种能侥幸活下来,她也只以为是有什么奇遇,遇到了能解百毒的好东西。昨日她用仅剩的筹码和对方作了交换,待陆双楼离府后让人传信回来,才知一粒药丸竟只能压制一次毒发。她被狠狠戏耍,几乎是咬碎一口牙要活剥了那野种,然而让人找了半夜也没找到半点人影。
“狗娘养的。”她低低啐了一句。
“因缘巧合。”贺今行收回手,“我不骗人,但信不信在夫人你。”
陆夫人奇异地看了他一眼。她的儿子就是她的命,心神俱碎之下见到一点希望,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放过。半晌,她道:“也罢,那我就告诉你。”
“十八年前,我父亲为我指了一宗婚事。衷州陆氏,门当户对,新科状元,前途无量。我在雁回就听说过他,所以并不十分抗拒。”
“那一天,恰是三月初三,我娘带我去至诚寺上香。他和我一起在宝殿里拜佛,我向佛祖许愿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只觉再灿烂的春光也比不上他虔诚的模样。出来后我娘问我如何,我满怀憧憬地点了头。”
陆夫人说起旧事,面上露出怀念与向往的神色,但很快就被深深的厌恶与痛恨所取代。
“后来整整半年未见,我只道是遵守甘中习俗。直到大婚当夜,我在房里枯坐半宿,才等到他被扛进洞房。我初时以为他只是被灌了太多酒,你猜他却是怎么着?”
合卺酒不喝,龙凤烛不剪。
凤冠霞帔千斤重,却要她自己来掀盖头。
“他倒在榻上,甚至不愿挨一下婚床!我道他烂醉如泥,去给他脱衣,他却有力气把我推开!再凑上去,他流着泪给我道歉,我想啊,我怎会埋怨他?”
极乐极悲只在一瞬间。
陆夫人止不住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下一颗泪来。
“谁知末了,他嘴里叫的却是别的女人的名字。”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满心以为能琴瑟和鸣的丈夫,在洞房花烛夜,哭另一个女人!”
“我对他有多少向往,那一刻就有多少恨意。然而我不能和离,我是王家的女儿,代表着王家的脸面。我甚至不敢跟爹娘说,只能拼命地讨好他,希望他回心转意,忘了那个女人。”
陆夫人摇头,“这就是贱啊。”
“后来我才知道,在至诚寺相看后的当晚,他就跟那个女人私奔了。陆家把这对奸夫□□抓回来,却没处置。只因为那女人怀了身孕,比我先生下儿子。”
“陆家还封锁了消息,瞒着我们王家……其实只是瞒着我罢了。”陆夫人似是叹息一般,放轻了声音,“瞒得我好狠呐。”
贺今行听着,心下跟着陆夫人一齐叹息。
不论个中内情如何,夫妻相叛总是悲剧。
然而事已铸成,再怎么扼腕也左不过一道叹息几句安慰,无法挽回当年的事,也无法治愈当事人的心伤。
陆夫人想必也并不需要旁人表态作评,更何况他此来的立场更多也是站在他的同窗这边。
他不动声色,心道这个先出生的孩子应当就是陆双楼了。
只是从未听他说起过他的爹娘……
“那夫人可知这位……”贺今行想到不好的可能,嗓子发紧,却不知该如何定义陆双楼的娘。他并不知其年龄名姓,也从未听说过其个人相关的只言片语,是以难作形容。
他并非因同窗的缘故而心生偏袒,只是要他用“贱人”一类的带侮辱性的词汇来称呼任何一个人,他都开不了口。但他也不能称其为“夫人”或是“大婶大娘”,前者不合礼,后者也总觉怪异。
而过往经历也告诉他,任何牵扯到两个人及以上的事情,仅凭其中某人的一面之词来对整件事做结论,是盲目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