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贺今行低声说给自己听。
他往手心里哈了口气,也顶着大雪催马回头。
临近平定门,却见路边野亭里有一簇火光。
有人在亭子里架了火堆,待他再往前些能看清人时,对方也向他抬手示意。
他牵着马上去,把马儿套在亭柱上,一边打招呼:“你怎么在这儿?”
“临近年关,事事敏感,又有漆吾卫出手,我闲着无事,就跟来看看。”
亭子里铺了张虎皮,嬴淳懿席地盘坐。肩上披了件大氅,因坐着的缘故,衣摆层叠地堆在毛皮上,看着暖和得紧。
他四指并掌指了指专门留出来的另一半虎皮。
“我马上要回城,就不坐了。”贺今行半蹲下来,伸手烤火。
片刻后摸了串冰糖葫芦递给对方。
嬴淳懿接了,撕了油纸,嘎嘣两下吞了一颗果子,“携香做的?”
贺今行点点头。
“中秋宴时,我打算把她送到太后宫里去,她只说再等等。”嬴淳懿拿起温在火堆旁的酒壶,喝了一口,“我道是为了什么,原来是你要回来。”
言下之意乃是:我竟不如一个奴婢先知道消息。
“不好特地给你传信。你什么时候计较过这些?”贺今行微微笑道,把手稍稍烤暖了些,便直起身要走。
嬴淳懿站起来,“那我问你,你现在要去哪儿?”
他要跨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轻声说:“漆吾卫带走的是我的同窗。”
“不过同窗半载。漆吾卫配的都是你们西北的马,这会儿怕是已经进了皇城。况且生杀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你去了并不能改变什么,反倒有暴露身份的风险。”嬴淳懿捞起地上的酒壶,跨过两步,“你应该知道现在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马上回去睡觉。”
贺今行无法回答,马儿立在亭檐下,他摸了摸它的头。
宣京城门早闭,好在大雪夜里值守多半不严。
他要悄悄翻过城墙,自然不能带着马,便打算把马儿在最近的野亭里放一夜。
只是要让它饿上一夜,实在抱歉。
他转头对嬴淳懿说:“这匹马是在西城租的,还得麻烦你让人帮我还回去。”
“看来你决意要去。”后者刀锋似的浓眉一挑,仰头饮尽壶中酒,抛了空壶,“那就走吧。”
贺今行微微颔首,与他作别,转眼却见对方跟了上来。
遂投去疑惑的一瞥,“你这是?”
“你轻装出来,飞钩都无,如何攀上宣京四五丈高的城墙?”
嬴淳懿步子迈得大,眨眼就走到前头去了。
“要去就抓紧时间。若陛下真杀了陆双楼,你也好赶着收个热乎的尸。”
贺今行本是打算仗着自己在仙慈关精进不少的轻功试一试。对方这么说,不知暗处带了多少人,但想必有万全的准备,他能省一些力气总是不错的。
他追上去,反驳道:“漆吾卫没有当场格杀,就说明陛下并非一定要杀人。不论原因是什么,起码有回转的余地。”
嬴淳懿没说什么,只哼笑一声。
雪花落到他宽阔的肩膀上,转瞬便被身体散发的热气消融。
两人翻过城墙,墙根下有马车等候。
皇宫位于皇城东南,除去中轴线上的应天门,就只有东华门离宫城较近。
他们拐进吉祥街,一路向南。
“宣京朝班已近十年不曾有过高官变动,好不容易陆潜辛下去了,不知谁能上得来。”嬴淳懿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贺今行下意识琢磨了一下他说这话的意思,才说:“按大宣律例,尚书停职,部衙一切实务由侍郎兼领。待这厢结案,陆潜辛夺官伏法,高侍郎名副其实再进一步,也算得上顺理成章。”
“高侍郎是陆潜辛的人,陆潜辛靠着秦毓章。只这一条,他的仕途就已经到顶了。”
“秦相爷深得陛下信任,自兼礼部尚书以来,权倾朝野多年,六部除兵部外皆唯他马首是瞻。高侍郎选择投靠他也是人之常情,陛下未必会打压。”
嬴淳懿不满他这套说法,看他一眼,意有所指:“从这条街直走出了内城,再过几条巷子,你外祖父一家就住那附近。你外祖父自入京这一月来,奔走多处,拜访了多位旧时同僚好友,只可惜都没有下文。”
“陛下虽有诏,但落到什么位子,外放还是留京,总归要他自己去争。”
贺今行知道他是认真的,心下无奈。
“我对朝中事的了解不算透彻,但对户部尚能谈几分见解。只说每到双数年,我爹回京述职,在宣京十天半月,除去面见皇帝的时间,基本都耗在了户部。不为别的,只为来年给西北的军饷能早日发送。然而饷银却越来越难讨,户部要么是拿不出,要么是不想拿。”
“可不管是拿不出还是不想拿,都足以说明其中存在着许多的猫腻,毕竟税赋年年在涨,账目上收来的税银也是年年增加。兵事犹如此,民生只会更加艰难。”
他看着簌簌下坠的大雪,眉心渐锁,“不论是官官贪腐成风,还是皇室大兴土木,掏的都是国库的钱。我只怕国库将被掏空,户部要撑不下去了。不然五十万两的赈灾银,陆潜辛何至于要在京中就抽去八成?”
嬴淳懿也皱起眉来。
“说白了,这就是个烂摊子。”贺今行再叹一口气:“尚书之位确实诱人,但上去之后能不能安稳呆到明年开春,都要打个问号。我外公已年过六十,子侄尽灭,我怎么忍心去推他跳这么个火坑?”
语罢,他忽然想到,若户部情况真如自己猜测,陆潜辛当下认了罪反倒能求一线生机。
而案子一结,户部尚书的推选必然要提上明面的议程。
“朝局早已定格,此事正是变动之机。”嬴淳懿却道,“世事如棋局,落子当快且准。阿已,我不想说你妇人之仁,但你总有不合时宜的心软。”
“富贵险中求,谢家中落已久,要想起复,自要舍得一身剐。谢延卿既有资历,又不涉朝争,推他上位,是陛下和秦裴两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他是没了儿子,但还有个孙子。哪怕他真舍了命,路铺开了,他孙子也能带着谢家存活下去,甚至恢复往日荣光。”
“再者,你不去争,自有的是人去争。不论国库如何,一部尚书,二品大员,所代表的权势就已足够吸引人抢破了头,更何况户部掌天下赋税钱粮。哪怕秦毓章为免陛下猜忌而避嫌,还有裴孟檀和傅禹成,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同时也难保他们不会暗中拉拢谢家,要拿你外祖父做探路石。”
“你和你爹本就艰难,若有谢家在朝中帮衬,日子想必好过许多。”
马车缓速,停下。
嬴淳懿递给他一把伞。
“话已至此,你好好想想罢。”
“我再想想。”
贺今行下了马车,在街道中央撑开伞。
左转是乐阳长公主府所在的巷子,右转便是东华门。
他目送片刻,转身走向宫门。
雪夜无月,皇宫的红墙显出近似深褐的颜色,扛着顶上厚厚的积雪,对映出一点黑白分明的意味。gonЪoΓg
这里是京城,是大宣的心脏。
但它作为天下政治与文化中心的岁月,却远远超过大宣朝的纪年。
一个又一个的朝代在此辉煌又衰落,旌旗变幻千百轮,累累白骨砌起巍巍城墙,层层鲜血洗就泠泠青石。他走过的每一个地方,无论飞檐还是破瓦,都压着无数哀戚的魂魄。
帝王将相与黔首黎民,浑然一体。
白日才扫了雪,到夜半时分道路上又叠了一层。万籁俱寂的时刻,长靴踏在雪地上也没有声息。
他握紧伞柄,仔细听雪落在撑花绸缎上的声音,犹如古往今来不得安息的灵魂在叩问他的心。
而后低低地念起圣人文章:“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
隔了小半座城的陆府,明岄推着轮椅不急不缓地走在内院的长廊上。
傅景书搭着轮椅的扶手,指尖一点一点地打着节拍。
“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尽道便休官,林下何曾见……”
一名小厮在前提着灯笼引路。
他并非陆家的下人,陆家没剩几个人了,自然也没人挂灯笼。
人定时分,四下昏黑,火光微渺,他听着背后清冷低哑的歌声,不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容易倒了关押嫌犯的地方,他忙不迭推门送这对瘟神进去,然后想着那十两封口费,忍了又忍才没当即跑路。
他在房门外做足了心理建设,稍稍镇定后心里便一点一点地冒出好奇来。
只偷听一下,应该没有关系吧?
只听那把清冷的声音说:“……陆大人,权势如碳火,端不住可就会烫到手。我时间有限,你最好在我走之前想清楚,给个答复。”
房间里没有上灯,陆潜辛坐在正堂上首的榻上,看不清面容服饰,只黑漆漆一幢人形,语声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