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二刻,朝阳东升。
早朝结束。百官自应天门涌出,三三两两走过金水桥,回归各自官衙,开始处理一天的事务。
两名少年站在玄武大街的街头,数着桥上经过的官员。
“秦相、裴相没有出来,我爹也没有。”晏尘水掰着手指头,“还有孟右史,刑部和大理寺那两个老头。这是要处理重明湖的案子了?”
“还有一位。”贺今行皱眉道:“傅禹成,傅尚书。”
晏尘水:“他一个工部的凑什么热闹?这傅大人平日最擅长和稀泥,遇事躲不及,今次竟主动凑了上去,真是奇也怪哉。”
“你小声些。”贺今行提醒他,眉心不展,“无利不起早,就是不知他打着什么算盘。”
他在心里把“傅禹成”三字翻来覆去念了几遍。
朝堂水深,傅禹成既然肯掺和进来,哪怕表面看似没有联系,私底下也必然有什么关窍。
晏尘水压低声音:“陛下也越发纵容他们了。这等案子,大朝会上不做定论,偏生下了朝留几个人来决断,那还开朝会干嘛?”
哪怕被留下的重臣里有他爹,他仍然不满皇帝此举。
他想起先前两人去刑部,稷州嫌犯仍未押送到京,又咕哝道:“而且三司会审有规定的流程,诸从犯未到,陆潜辛此刻仍是嫌疑待罪,万事才开头,怎么就一副要尘埃落定的样子了?”
“除非,”贺今行偏头看他,面色凝重:“陆潜辛主动坦白,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
“他疯了?”晏尘水惊道,接着摇头:“也不对,真疯了就没这么多事儿了。”
“今行,我怎么觉着事情越来越不简单了呢?自我爹上奏开始,到今日陆潜辛忽然改性,虽说中间没出什么大事,但总觉得好像背后有只手在推一样。”
他尚不知陆双楼手刃陆夫人母子一事。但因在宣京长大,受他爹影响,好律法,钻研前朝狱司卷宗多年,对案件有着非常的敏感,此时已有警觉。
他望向应天门,朝官散尽,禁军正合拢城门。
“张先生说得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年关将近,只有大雪啊。”贺今行想到远在西北的贺勍,算算时间,应当就在这两日动身回京。
每个双数年,边将回京述职都是一场漫长的拉扯,尤以腊月户部做年度核算时最为紧张。
朝局之争不可避免地会对他们西北产生一定影响。但说到底,文武结党是天家大忌,只要军饷军费给够,边军向来不愿意管朝政是哪个姓氏在领头。gonЬ
只是先前户部变动,今日陆潜辛突兀进宫,更加深了他对国库的担忧。
太平年代,国库空虚,开源可以向百姓加征赋税,节流却不会砍掉那些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工程,而是向那些看似无用却又占了开支大头的项目动手,比如军饷。
而这一条,首当其冲地就是西北。
西北军的饷银早就削得不能再削。风霜雨雪刀光剑影也就罢了,选了这条路自然要受得住,但起码要让人吃得饱穿得暖活得下去吧?
贺今行狠狠咬了下嘴唇,才令自己平静下来。
总归只是猜测,事情尚未发生,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他猛地转身,要回晏家小院去。
却见街中远远行来一辆青布做帷的单乘马车。
那马车形制眼熟,他在一个月前的宣京城门前见过。
刹那间,他脑子里响起昨夜嬴淳懿对他说的话。
“谁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同时也难保他们不会暗中拉拢谢家,要拿你外祖父做探路石。”
他握紧了手心。
是谁一定要谢延卿做这个户部尚书?
嬴淳懿说:“阿已,我不想说你妇人之仁,但你总有不合时宜的心软。”
他哪里是心软。
他娘谢如星在遥陵咽气的时候,他刚到宣京,他爹在仙慈关,他外祖一家自行禁闭在江南路的老宅。
停尸三日,无人操办后事。
彼时已赋闲长住荔园的裴老爷子看不过去,派人殓尸装棺,设了灵堂,再往三个方向去传信。
头七过了一轮半,谢延卿才从江南路赶来,含泪遵从谢如星的遗愿,把人葬在了黍水环绕的山谷里。
据说葬礼过后,贺家清点了单子,谢延卿离开遥陵时带走了谢如星所有的东西。
两家从此再没有往来。
殷侯一生坦荡磊落,唯独有愧于他的发妻。
让谢延卿做这个户部尚书,无异于扼住了贺大帅的喉咙。
此事知晓的人不算少,但也绝不能算多。
陈年旧事也被翻出来做文章,是谁一定要致他们西北军于死地?
贺今行楞在原地,不论动手的是谁,他只觉悲凉与荒谬。
他站在应天门前,玄武大街的起点。这里是宣京的中心,横贯南北,连接东西。
长风自怀王山上吹来,吹过城墙、宫阁与万千百姓家,吹动他的眼睫。
天地悠悠。
天地不仁。
“怎么了?”晏尘水轻声问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半晌,也反应过来,“这好像是谢家的马车?谢老爷子也要进宫?”
身旁的人没有回答他,他喃喃道:“今儿这是怎么了,一股脑儿地凑一块儿了。”
“人活着,就总是要做点儿什么。”贺今行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拉着他往街心走。
“哎,人车分流!边儿上不走走中间,违规了啊。”晏尘水喊着,脚下却一点儿不凝滞地跟着他迎向谢家的马车。
马匹降低速度,堪堪在他俩面前一尺远停下。
赶车的也是个少年人,脸色就跟他身上穿的棉袍一般黑,木木地说:“两位,麻烦让个路。”
“抱歉,小生忝脸占用谢大人一点时间。”贺今行拱手赔礼,而后向马车的车厢走去。
少年人没有接受他的道歉,也没有喝止他。因为晏尘水还挡在马车前方。
后者作了一揖,露出爽朗的笑容,高声道:“我姓晏,日在中天、万里无云的晏,名辞,字尘水。敢问兄台名姓?”
坐在车板上的少年抽了抽嘴角。
宣京的这些纨绔子弟一个二个都令人生厌,不是看不懂人脸色,就是根本不会看人脸色。
但自小学习的礼数还是让他回答道:“谢矜,谢灵意。”
晏尘水睁大眼睛,真诚道:“夫以礼待人者,必以礼律己。谢兄好名字。”
“……”
贺今行走到车厢中部,停下来,一壁之隔的车厢里坐着他的外祖父。
他能听到老人用力的呼吸。
谢贺两家之间梗着血仇,但他是他娘的儿子,身体里也混着谢家的血脉。
别人可以用他爹娘的感情来设计他们,他也可以绕过他爹,借着他娘用亲情的名义来打动外祖父。
淳懿说得不错,若谢延卿成为户部尚书,只要他肯朝着西北军,他们的日子必定会好过些。
只要他透露自己的身份,只要他恳求外祖父上任后通融些许。
谢延卿爱女,必然也会爱屋及乌。
管他老人日后如何,管他谢家是沉是浮。
这世道尔虞我诈,凡人如你我,哪里管得了这许多死活?
千思万绪只在一瞬。
圣人文章,老师教诲,与多年的经历和盼愿杂糅在一起。
他贴着车厢的窗帘说:“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谢大人之艰辛,众人皆知。”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如何,请您记得这句话,前路险阻,只有陛下才是大人的天,才能挽救大人于水火。”
户部尚书的位子是个火坑,但臣子生杀擢贬全在皇帝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