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一日,贺冬开的三副药终于熬完。
午饭后的休息时间,晏尘水拉着贺今行说最好再去医馆看看痊愈了没。
他正好有别的事,就同意了。
“其实我对携香姐姐找的那个郎中挺感兴趣的。”晏尘水路上买了一大袋蜜饯,一边吃一边喳喳:“看着像个神棍,没想到医术还不错。还没到吗?”
之前都是携香请人到家里来,后面贺今行跟着去诊了一次脉,他还没去过。
“携香姐姐最初是半路上碰见的人,至于他的医馆,有点远。”
贺今行带着他沿内城墙,从城西横穿到了城东。
“说起来,陆双楼是不是也住在这边?”晏尘水往嘴里扔了颗杏仁,随口道:“感觉好久没看到他了。”
“嗯,他……”
晏尘水才想起来陆家的事,顿住脚步,“抱歉。”
贺今行:“跟我有什么可抱歉的。”
“毕竟他是你朋友,和我也算熟悉。”他正色道:“而且不管怎么说,对这几个人,都是悲剧。”
贺今行回头看他,“佛家说有因必有果,就是不管做什么,都会有得失。”
“他的乙榜名次还不错。”
“他愿意承担结果,觉得值,随他吧。”
“也是,都不是小孩子了。”晏尘水把纸袋递给他,“我让老板娘多裹了层白糖,试试看?”
贺今行拈了枚被糖霜糊得看不出是什么果子的蜜饯,好不容易吃下去,咂舌:“你小心吃坏牙齿。”
晏尘水微笑道:“我觉得吃甜食可以让我脑子转得更快,而且心情会比平常好一点。”
“那也得适量啊。”贺今行摇头,指着斜前方一家小铺子,“到了。”
两人还未走进狭小的铺面,就听里头有人惊喜的声音:“噫,贺今行?”
那人随即蹿出来,像一头熊似的给了贺今行一个拥抱。
“先前柳二哥给我写信,说过你上京的事,没想到我才来就遇上了。”
贺今行知道他们今早到的,但确实没想到在这里遇上,惊讶片刻后向晏尘水介绍,“这是我在稷州的同窗,后来参军去了的林远山。”
“这是晏尘水,我和张先生就借住在他家。”
晏尘水看着林远山,对方是很周正的长相,但或许是因肤色偏铜色的原因,总有几分憨厚之感。他琢磨了一下:“你参军去了,又才到京城,不会是西北军的吧?”
后者点头,又挠头道:“大帅和军师都进宫去了,还没回。有几个弟兄受了凉,我就来抓点药。”
“哦。”晏尘水退到街中央看了看左右,才又回来说:“怪不得,这是殷侯府没典出去的铺子。”
他又塞了颗蜜饯在嘴里,没第一时间咬,鼓着脸偏头看贺今行。
后者失笑,没说什么,一手一个推着往药铺里走。
他问林远山:“这大半年怎么样?”
“挺好的。我现在是给军师做护卫,军师可厉害了,教了我很多东西。”林远山不明所以,问什么答什么,接着又从怀里摸出条链子递给他。
“星央兄弟让我把这个给你,然后给你带句话,他说他们挺好的。”
贺今行接过。
几股柔韧的草茎混着兽皮编成了长绳,最底下吊着一枚小指头大的绿松石,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下仍如水洗一般清透。
在西凉的习俗里,绿松石可辟邪、祈福、护主。
从他们认识起,每到年节,星央都会送他一枚绿松石。
他直接挂在脖子上,把玉石埋进衣领里,笑道:“谢了。”
“咱兄弟谁跟谁,哪用得着说谢啊。”林远山锤他,“你俩谁生病了?快些看病才是。”
贺今行在柜台前坐下,拿了脉枕垫在伸直的手腕下。
柜台后窝着的贺冬这才直起身,做足了老神在在的模样,搭脉的同时,眼神撇向一边。
几步之外,晏尘水正请林远山吃蜜饯。
后者毫无防备地选了个大的柿饼,刚咬上去就被齁得面容扭曲,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晏尘水哈哈大笑,声音清朗:“林远山,我带你出去转转?”
“行啊,我还是第一次来宣京呢。”林远山趁机松口,拿着柿饼的手悄悄背到身后。
贺今行看着两人出去,晏尘水跨出门时还对他做了个手势——以往每天晚上他要先睡觉时,同还在挑灯奋斗的晏尘水示意,后者都会回以他这个手势。
他微微一笑,也做了个相同的手势。而后转头道:“冬叔,你说。”
贺冬依旧切着脉,当然,要诊的自然不是风寒。
“第一件事,有意争夺稷州知州与监军之位的人不少,毕竟都是肥缺。”
他另一只手从柜台底下贴顶的夹层里拈出一张黄纸来,“这是有望接任的名单,足有十七人。虽说大体都是秦裴两边的人,但送人情攀关系的哪条道上都有。”
贺今行仔细记下人名出身,把纸揉成一团。
知州也就罢了,文职归属秦毓章领的吏部管合情合理。
但各州卫军都归兵部管,想做监军的也走吏部礼部的路子,说开了真是笑话。
只因兵部的崔尚书素以皇帝马首是瞻,皇帝怎么说就怎么办,多一个字儿少一个字儿都不行。崔大人有“崔王八”之称,向来不出头,更没人能撬得动他这道关系。
而皇帝倚重的却是两位相爷。
“第二件事,关于傅禹成。这半年来,除了傅谨观兄妹从稷州来京,他府上除了粗使的仆婢,没有添过一个门客或是姬妾。”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此人狎妓也好,赌博也罢,都是用的他管家的身份。”贺冬皱着眉思索,忽道:“八月时,他府上死了位小姐,说是暴病。”
“先前打算与秦家订亲的那位?”
“……应当是。”
贺今行尚未见过傅谨观,却想起年初上巳在荔园的宴席,他以贺灵朝的身份互换礼物的那位傅家小姐。
他点了点柜面,沉思几许,道:“罢了,傅禹成就到此为止。”
贺冬松开他的左手,示意他换成右手,再次仔细地切脉。
“至于户部,陆潜辛入狱后,本应是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疏于防备的状态,但实际上我和贺平尝试了几次,都难以潜进。主子说得对,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进不去……”贺今行咬着下唇,心中权衡片刻,说:“我去。”
“这怎么行?万一!”贺冬大惊失色。
贺今行抬手打断他,“明日冬至,宫中大宴,百官皆在宫中,正是机会。”
“况且北地天寒,长公主要赶在腊月封山前回去,明日就是在宣京的最后一日。不论如何,也得在后日前搞清楚户部手里还有多少存银。”
“那大帅他们……”
“明日宫宴结束,我再去找他们。”
贺冬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捏着贺今行的手腕,眉头越渐紧锁,半晌松开手,凝重道:“你正是身体发育的年纪,再过三五个月,灰了师父还不回来,怕是要压不住了。”
贺今行顿了顿,扯起嘴角微微笑道:“冬叔,师父号飞鸟,不是灰了。”
贺冬无言,只静静地看着他。
“我娘这么叫是因为方言啦。”
他收回双手缩在柜台后,用力地交握着,偏头看向门外。
即将过冬至,街上也十分热闹。
这厢,晏尘水带着林远山正随意地逛。
后者一路琢磨怎么把手里那过甜的柿饼处理掉,扔了对不起别人的心意,吃又实在吃不下。
他正纠结,就见前方似乎里三层外三层地堵住了。
“咦,有热闹啊。”晏尘水比他反应快,拉着他往人群里钻。
好容易找到处能看清最里面的地方,又听晏尘水嘟囔:“怎么又是这傻子。”
“谁?”
晏尘水指着街中,“秦相爷家的小霸王,秦幼合。”
林远山仔细一看,宽阔街道上靠近他们这头,摆了套桌椅。
铺了貂绒的大圈椅里坐着个锦衣玉冠的少年人,正跷着腿喝茶。
轿子停在一边,两个小厮一个捶腿一个捏肩,另一边还站着一溜儿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