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山跟阵小旋风似的刮进药铺。
贺今行正在抓药,见他火急火燎地回来,心有疑问还没来得及出口,人就冲进了后堂。
他问后头跟着进来的晏尘水:“怎么了这是?”
晏尘水意味深长地笑:“街上遇见了个人。”
“谁?”
“裴家的六小姐。”
“她上京了?”贺今行惊讶道:“她这个时候进京干什么?”
按理她应当和裴明悯一样,不管什么事也要陪着裴老爷子过了年再说。
他转念一想,若事情非同寻常,裴六这会儿上京,裴明悯多半同行。
朋友来,如果有机会,自己应当去拜访他。
“这就不知道了。”晏尘水摊手,向他挤了挤眼睛,“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们遇到的是位光彩照人的小姐就成。”
“嗯,然后呢?”贺今行茫然地打包药材。
他当然知道裴芷因,名门望族的嫡女,自然出众……他忽然反应过来,眉毛一扬。
晏尘水继续笑,见他意会了,开始摇头晃脑地唱:“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林远山灌了一肚子凉水从堂后出来,就听到“窈窕淑女”一词,立时涨红了脸,扑过去勾住他的脖子,勒着人不准再说。
“哎,好汉饶命!”晏尘水假装反抗不得,被压弯了腰伸手:“今行救我!”
贺今行知他们玩闹,也不管,就笑着看他们。
“多大点儿事。”贺冬窝在柜台后,摇着头半羡慕半感慨道:“年轻人哟。”
抓好药出来,林远山要回殷侯府,走前问了贺今行的住址,说有空再来找他。
剩下两人沿街西行。
路过一家点心铺子,晏尘水停下来,拉住贺今行的袖子,“我想吃杏仁酥。”
后者笑:“为什么要我去买?”
“唔。”晏尘水自然地说道:“封口费?”
贺今行认真地想了想,“行。”
他去买了一袋酥饼,抱在怀里,并不给同行的友人,“你先前吃太多蜜饯了,这会儿不准再吃零嘴。”
“那就晚上再吃。”晏尘水收回手。
贺今行又看他两眼。
晏尘水:“想问我怎么猜到的?”
“你和携香姐姐从前就认识吧?她从第一天来,每次做菜,都会做一道辣口,并且总是放在你的面前。我记得你明明没有向她说过你吃辣。”
他双手交握托着后脑勺,微微仰头望灰蓝的天空。
“还有那个神棍郎中,大晚上的从城东走街串巷到城西,若说是为生计,那真的太勤奋了。然而今天去药铺,分明就是个懒鬼,还要让你自己抓药。”
“冬叔眼睛不太好,我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贺今行解释,又问:“如果冬叔那天只是恰好被什么事耽搁了,所以才晚归呢?或者我也可能私下向携香姐姐说过自己的喜好。”
“细节不一样。”晏尘水放下手臂,没有说具体,只是看着他道:“我的推断原则是以发生的事实为根据,并且我不相信巧合。”
他皱了皱鼻头,“茱萸太上火了,真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
贺今行握住怀中纸袋的封口,一本正经地说:“你嗜甜的程度也是会齁到每一个正常人的。”
晏尘水看他半晌,唇边绽开笑容:“张先生是我爹的恩师,我爹不问不说,所以我也不需要问什么说什么。”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有那么一股洒脱的味道,如同穿身而过的微风。
贺今行点头,迈开步子,“走了,早些回去读书。”
晏尘水与他并肩而行,朗声道:“与朋友交,重在人品。”
“我谢谢你的夸奖?”
“你应该说‘我也是’。”
“那,我也是。”
他们都笑起来,继而说起下午要做的文章,该怎么破题才好。
两人穿过喧闹的街市,就如相约上学堂的普通书生一般。
经过正阳门时,一条直线往上,隔了几百丈的应天门里正走出一队铁甲。
一队七八人纷纷跨上自己的战马,其中一个穿长衫戴儒巾的文士说:“先回府还是怎地?”
领头的拉着缰绳,任座下马匹随意走了两步。
“先去一趟户部罢。”
户部官衙大堂,两拨人各据一边。一拨是户部的僚属,一拨是着甲的军人。
两拨人吵得不可开交,直到一名绯袍官员从堂后出来叫停,双方才暂时压住了火气。
谢延卿走到堂中,掐到一起的众人各自分开,现出其后安坐椅上安然喝茶的女人。
“殿下。”他拱手道:“非吾等不肯据实以告。因陆潜辛一事,部衙事务停摆多日,本该月初就开始的年度决算拖到前日才刚刚开始。您现在要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下官除了信口开河实在无从说起。”
嬴追放下茶盏。
她在这里从上午坐到午后,面上也不见半点愠色。
“谢大人,本帅知道你新官上任,部衙各项事务才将上手,或许还不甚熟悉。但边军饷银出入向来有定制,照着往年的章程应当不难捋。”
“说是如此,但您也应当知道,我们决算完报给陛下,陛下那里过了,才好编制明年的预算。各路饷银也都在预算项目之中,下官不可能提前说准。”
“那你给我个话,什么时候才能起送?”
谢延卿在她右手边的扶手椅慢慢坐下,撑着扶手,目光落在虚空,并不答话。
嬴追再问:“不能超过五月,如何?”
“近五年来,饷银送来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晚,往年有松江路接济,我也不曾说过什么。但今年东北大雪已成了灾,后头肯定冻得更厉害,他们明年不一定能顾得上我们。军饷差些数目也就罢了,若发放的时间再往后拖,我们雩关从上到下十二万人都得餐冰饮风。”
嬴追揉了揉眉心,“谢大人,咱们互相体谅些。”
“殿下,不是下官不体谅。”谢延卿长叹。
忽有小吏来报:“大人,殷侯来了。”
他便住了口,抬手道:“请。”
小吏复转身去,不多时一队军士走进来,踏过天井。
为首的将领虎背熊腰犹如一座小山,身后跟着的除了一位文士外也都是人高马大,走动间铠甲哗哗作响。
七八个人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堂中北方军的军士们把目光从户部一帮弱吏转移到来者身上,都立时挺直了脊背,绷起肌肉。
因为来的是西北军。
虽说同为边军,但文人自古相轻,武人之间也有各种各样的比较。
例如铠甲。
北方军的棉钢甲在关节间多嵌绒,不止防寒,也是为了抑制铠甲磨损。而西北军则用软皮革和土布连结铁甲,防着沙砾往人衣裳里钻。
两相比较,前者略显华丽威严,后者样式则简洁些。
前者笑后者又土又破如地痞流氓,后者嘲前者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
诸如此类,再牵扯到将士待遇和历往功绩,两方各有优劣,更是翻不完的旧账争不出结果的车轱辘。
因此两方军士一碰,皆目露凶光,煞气逼人。
然而将领之间却未有隔阂,殷侯贺易津跨过大堂门槛,两步便到堂中,抱拳道:“长公主。”
嬴追亦抱拳:“殷侯。”
两人互相打过招呼,贺易津看向坐在一旁的老人。老人满鬓花白,形容消瘦。
刹那间,他坚毅的脸上闪过莫名的神色。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虽为半父子,但上一次见面,是十六年前还是十八年前?
他抬手叠掌,弯下高大的身躯,恭敬地叫道:“岳丈。”
谢延卿慢慢抬眼,撑着扶手的手青筋尽凸,起身回礼:“殷侯。”
态度不言而喻。
贺易津接住他的手臂,扶着老人起身,算是受了这一礼。
往昔情与谊,皆了结在这一拜中。
其后无人开口,大堂突然安静得针落可闻。
跟在贺易津身边的文士认命地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听说您冬至一过就要走,我们便加快速度马不停蹄地往宣京赶,好在遇上了。”
边将述职只在年关前后,并未有固定的日期。
因三路不好同时离关,加之地理环境的影响,通常是长公主第一个回,然后在腊月上旬离京。这时殷侯将将赶到京城,而南疆的顾大帅才开始动身。
“王先生。”嬴追颔首,叹道:“我们来时南赤河就已结冰,不早些回去,大雪封完了山,就得逗留到开春。”
王义先一惊:“今年怎么冻得这么早?”
“天要如此,人能奈何。”嬴追不欲再闲扯,转向正主:“谢大人,我先前所说,你认为如何?”
临走在即,她今日一定要个说法。
贺易津随意挑了把右手边的椅子坐下,沉声道:“我今日也是为西北军的军饷而来。”
王义先挨着他坐下,跟随的军士们便站到两人身后。
北方军的军士们也不甘落后,簇拥在长公主身边。
两边霎时泾渭分明,隔着中堂互相瞪眼。
谢延卿挥手让衙吏们都下去干自己的事。
嬴追沉得住气,只等谢尚书回话。她身边的一位副将却道:“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尚书大人先把我们北方军的事情解决了再说其他。”
王义先“唉”了声,边抚平衣袖上的褶痕,边慢条斯理地说:“想我们西北,今年吃的还是去年的饷。”
此话一出,除了西北军,满座皆露异色——非是讶异这件事,而是讶异此人就这么直白地当众捅了出来。
“我们也不和你们争明年的,我们就问今年的。”他对那位副官微微一笑,一段话叹了三次。
“眼看一年就要到头了,本年的军饷还没见到半点影子。我们十五万人呐,别说喝风,业余山上的草皮都要被啃秃了。”
“今年的九十万两饷银不知何时才能启程送往西北?”他高声问罢,抬袖作拭泪状,目光含怨刺向谢延卿。
“谢大人,居庙堂之高,则忧兵民之艰啊。”
王义先往年一般是留在仙慈关,但今年为了甘中路那座金矿不得不回。本是无奈,半路上接到谢延卿接任户部尚书的消息时,却庆幸自己跟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