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呲”地一声,火光亮起。
贺今行举着火折子,小心地迈开脚步。
谢延卿的值房里,每一张桌子、柜子、凡是能搁置东西的地方,都摆满了账册和使用过的纸张。
他随意翻看了手边的一本账册,罗列有序的账目密密麻麻。他曾经跟着军师学过一点查账的方法,但这里根本用不上。
户部决算的第一步流程,是以州为单位进行收支核算,核算完成后再与各路报送的总账册比对。大宣九路三十三州,内容实在太多。
贺今行本想抄写一些重要账目,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根本没这么多时间抄,甚至也完全没有挨着背下来的可能。
他犹豫了片刻,便做出选择。
汉中路有嬴淳懿的人,他不需要再浪费时间。而大宣超过三分之二的税收来源于江南、江北、广泉与松江四路,他只捡这四路十二州查看,背下户部核算过的账目就好。
陆双楼说了望风,就真的没有跟进来。
他坐在值房外的栏杆上,靠着廊柱,屈起一条腿。屋檐伸出几尺,将黯淡的星光与纷飞的雪花一齐挡住。
他把执汝刀抱在怀里,一双狐狸眼微微阖拢。
在这样的夜里,耳朵比眼睛好使很多。
屋里响起纸张快速翻动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呼吸一般。他心如明镜,知道贺今行是在查账。
陆潜辛伏罪伏得干净利落,陆双楼了解他,绝对不可能是临到头的悔悟。老东西在户部经营十几年,一朝断尾求生,只可能是淌的水太深,面临了极大的危机,而当前的利益又不足以吸引他固守下去,所以才会干脆放手脱身。
陈林交给他的任务,也佐证了他的猜测。
几日前,陈林便让他蹲守户部官衙,盯住进出的异常人物。这任务本不需要他现身。但他这个人向来懒散惯了,哪怕进了传说中“非死不得出”的漆吾卫,也根本没有自觉。上峰安排的任何事情,他都会在心里掂量一番,只要不乐意,就不干。
不过他生性淡漠,审讯也好,杀人也罢,无论求饶还是惨叫,都难以在他心里泛起涟漪。能令他产生乐意与否这种情绪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同窗,一个是他还没能手刃的亲爹。
他想到陆潜辛,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傅家的二小姐。他与傅景书从稷州开始合作,到他杀了王氏母子结束。
短暂的各取所需的合作,自然互有许多的隐瞒,然而陆双楼从接触到的少量信息里,也能隐约感觉到傅景书所图不小。
傅景书手无缚鸡之力但心机深沉,明岄令行禁止却是十成十的杀胚。
她、他们,在图谋什么?
陆双楼掀起眼皮,看自己怀中发着微光的刀鞘。
这本不是他会感兴趣的事情。但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贺今行是否会被牵扯其中?而他要不要告诉贺今行,他所参与、知晓的一切?
崇华殿中,宴席正酣。
庆祝皇帝喜添子嗣的贺词尚未散尽,秦毓章放下杯盏,从席案后绕出来,走到御路中间。
他拱手躬身,做出及其谦卑的姿态,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管弦骤喑,歌舞散去。
偌大的殿宇里,所有目光都聚于他身上。
傅禹成从走出殿外的舞姬身上收回视线,有些不快。
但他满堂扫视一圈,看到众人或惊或愁各异的神态,又想到了些别的事,便抵消了那点子不快。他放下酒盏道:“秦相爷,冬至宴上提什么政事?未免太不解风情啊。”
明德帝摩挲着铜钱,两指一抬:“有什么话就说罢。”
秦毓章道:“去年腊月,北黎使团来访我朝,至今已将近一年。赤杼太子提出的联姻一事,我朝迟迟未行回复,已不可再拖下去了。”
“啊,是有这么个事儿。”明德帝似才想起来,拍着大腿说:“但先前傅卿说的好,大家喝酒吃肉呢,谈政事煞风景啊。
他在宝座上居高临下,点了下首默不作声的右相,“孟檀,你怎么看?”
裴孟檀立时起身出列,沉声道:“前有皇嗣过继,后说联姻北黎,都是家事,也都是国事。皇嗣说得,联姻自然也说得。”
傅禹成玩味儿地盯着他,溢出一抹坏笑,心道我看你等会儿还说不说得。
“嗯,裴卿说的也有理。”明德帝十分认同地点头。
“陛下。”秦毓章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语调不快不慢:“今日冬至宫宴,百官家眷皆在,不如就趁此机会定下和亲人选。”
席间霎时响起一连串此起彼伏的惊呼,然后被飞快地掐断。呼声不高,但依然传遍了整座大殿。而后便是如死水一般的安静。
坐在家眷席上的裴明悯不自觉握紧了拳头,他盯着父亲的背影,眼角余光里,对面的女宾席上站起来一个人。
“六妹妹!”他惊道,就要跟着起身。
一旁族亲立刻拉住他,把他拽回坐垫上,压低声音劝他:“莫要轻举妄动,且看大伯如何应对。”
他撑住席案,狠狠咬了咬下唇,才克制住自己没再冲出去。他一点点地坐直了,只觉脊背发凉。
明德帝看着走到阶前的少女,瞟一眼皇后,屈指扣了扣御案:“这是哪家的姑娘?”
“民女乃是稷州裴氏女,名唤芷因。”裴芷茵提起裙摆,端正跪下,玫红渐白的裙摆散开铺圆。
她仰头看着御阶之上的皇帝,狠心装作没有看见一旁亲生姑姑震惊的视线。
“民女自愿前往北黎和亲,以结秦晋之好,缔两邦和平之约。”
她伏地叩首,犹如一朵完成绽放的西府海棠。
裴皇后愣愣地看着她。
少女自幼学习诗书礼仪,精神高度集中时的一举一动皆优雅悦目,规范到宫中最严厉的嬷嬷也挑不出错处。
然而她的嫂嫂裴夫人在前日才入宫,说的可跟今日这一出完全相反。裴皇后掐了把自己的手心,仍是忍不住偏头道:“陛下……”
明德帝只是抓住她的手臂,一字未发,她便无法再说下去了。
“为什么?”明德帝一手支颐,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似颇为好奇地问道:“这满殿的官宦与其家眷,估计都是不愿意去的。你一个弱女子,看起来也没和你家长辈商量,怎么就突然跳出来说自愿去和亲呢?”
“宣京至北黎虽不及宣京至你祖地远,但这去了,可就回不来了啊。”明德帝露出一点笑意,以玩笑的口吻道:“若是不懂和亲的意思,裴卿,与你侄女儿好好讲讲。小姑娘,你可要考虑清楚,朕准你后悔。”
“谢陛下。”裴孟檀恭敬行礼,绷紧的神经这才慢慢松懈下来,转身就要与自家侄女分说。
却见裴芷因再次磕头道:“谢陛下垂怜,但民女明白和亲之意,也绝不后悔。”
少女直起上半身,以双膝支撑全副脊梁的重量,目光坚定,言辞铿锵。
“联姻已然说定,必定要有人去。与其让不愿意的姑娘去,为什么不能是民女自愿去呢?”
“民女出身裴氏,肩负维持家族荣耀的责任,可以与其他世族联姻,自然也可以去往异邦和亲。联姻换两族互相扶持,和亲换两邦友睦共处,民女自认做出了更加合算的选择。”
“自古和亲可换太平,不止利家国,也利生民。公卿之家受百姓血肉供养,民女自幼食珍馐、着锦绣,见田户脚夫日夜劳作,常觉无以为报,如今有了机会,北上出塞,便当报答。”
裴芷因再度叩首,额头贴上手心。
她向景书说了谎,人哪能真的无挂也无牵。
但人生于世,总要做些什么来留下自己的痕迹,要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亲人、朋友乃至其他。
在稷州,爷爷把信交给她看的时候,就问过她愿不愿意。
“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你大伯惊慌失措。”归云出岫楼里,裴老爷子拨了下琴弦,说:“你愿意,就去;不愿意,就不去。不管你怎么选,只要你有做选择的勇气,就永远是我裴家的女儿。”
她哭了一宿,最终还是叫人收拾行李,登上了前往宣京的马车。
北风穿进屋宇,寒气卷着些酒菜香气,在裴芷因耳边呼呼吹过。
这风或许就从牙山之北的塞上高原吹来。
北黎路遥,但她想,长风可以义无反顾地跨越千山万水,她裴芷因也一定可以。
风声嘈杂,似乎影响了陆双楼的判断。
贺今行拉拢门扉的时候,他才发觉人已经出来了。
火折子已经吹灭,他只能看到一个黑魆魆的人形轮廓,小心地关上值房的门,再转身向他走来。
不过几步的距离,陆双楼把刀挎在腰间,轻巧地跳下地,抬手便搭上对方的肩膀,轻声说:“别动。”
“嗯?”贺今行以为出了什么事,当即站住,绷起身体,右手贴上腿侧的匕首。
然而只有冰凉的手指触碰他的额头,过了两息,指尖慢慢摸到眉心。
他一下子僵住。
“果然不高兴啊。”陆双楼近乎呢喃的声音响起。
他稍稍施了点儿力气,把指腹下皱起的皮肤一点点抹平。然后他收回手,歪着头靠上身边人的头,埋怨道:“同窗,一九天就这么冷啊。”
贺今行回过神,还没想明白他刚刚是否听得真切,就听他这么说,想起他在小西山时似乎就很怕冷,北地又远比南方天寒,便试着介绍自己御寒的方法:“多穿、多吃、多动?让身体热起来就不冷了?”
他说完没等到回应,疑惑地看过去,就听见身旁传来一阵闷笑,挨着自己的肩膀也不停地抖。
陆双楼把笑意压在胸腔里,好一会儿才说:“骗你的啦,我早就习惯了,屋里多烧几盆炭,床上多铺几层绒毯就好。”
贺今行遂想到这人也在宣京呆了几年,一时失语,又觉得好笑,愁绪倒也去了几分。
“说起来,今天是十六。”他心里一直在意陆双楼给陆夫人的那颗解药,愫梦剧毒,解药缺半颗都不行,此刻有了机会便担忧地问道:“解药可有缺漏?”
“放心。”陆双楼知晓他没说出口的那部分,然而一想到王氏母子,他神情便不自觉的变得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