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声,天未明。
熊熊燃烧的火把自晋阳长公主府内绵延至府外的长巷,映亮了排列森严的铁甲。
嬴追踩着马镫跨上马,副官将头盔递给她,她反手挂在马背上。
副官说雪大,她道:“天亮就停,怕甚?”
她一举手臂,身后将士纷纷翻身上马,甲片相击的声音齐刷刷响起又齐刷刷落下。
几十步外,隔着一条青石道,就是乐阳长公主府的大门。
嬴淳懿独自立在门前台阶上,披散着头发,中衣之外只罩了件大氅,静静地看着队伍整装待发。
马蹄踏出第一步,他高声道:“姨母一路顺风!”
距离有些远,火把照不到,嬴追自然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仍露出欣慰的笑容:“好小子,待你行冠礼,姨母再回来看你!”
行出巷子,副官才忍不住道:“小侯爷的体格身手完全是做猛将的料子,可惜了。”
嬴追淡了笑,抬眼望远方,长庚星孤零零地在东天散发光芒。
传说人死后要论功德,善者会化作星辰升上天庭,恶者沦为牲畜堕入地狱。
他们嬴家如果有人可以化作星星,那个人只可能是乐阳。
她想到胞姊,颇有些怅然。十几年过去,侄子已长大成人,她仍无法释怀。
“乐阳要是还在,也不一定舍得让他上战场。”
马队从吉祥街一路向北,到了头再左转走半条街,便至平定门。
他们来得有些早,而冬日城门开得有些晚。但嬴追也不急在这一时,缓速驻马慢慢地等。
城门前却早就候着一匹马,见到她便驭马近前来。
马上骑手裹着粉白色的斗篷,戴着兜帽只露出巴掌大的脸,从斗篷底下伸出双手,抱拳道:“殿下。”
“裴姑娘?”嬴追目光微凝,显然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昨晚宫宴上才见过的姑娘。
裴芷因抿着唇笑了笑,嘴角牵起柔和的弧度:“听说殿下今日要走,我猜是早上,就提前来等着了。从前一直听说殿下威名,今次有机会送一送殿下,我可不能错过。”
原来是送行。她眼角浮起细细的皱纹,眼眸里溢满了赞赏,“小姑娘有心了,我谢谢你。你昨晚在崇华殿上的表现很好,不逊色于我。”
裴芷因摇头,认真道:“殿下才是吾辈楷模。若非有殿下在前出将领军的影响,芷因也不敢说昨晚一定会做下这样的决定。”
城门吏前来拜见长公主,城门已开,请长公主通行。
裴芷因递出一封戳了印泥的书信,“还请殿下到了雩关,再行打开。”
嬴追接了,她便退后一段让出路来,再次抱拳道:“山高路远,殿下保重!”
马队开始动起来。
“好女儿不让儿郎,你可比我部下任何一位将士。”嬴追戴上头盔,偏头看着娇娇小小的女孩子,飒爽大笑:“裴六小姐来日放心出关,嬴追和雩关十二万将士,都是你的依靠!风雪天寒,早些回家去罢。”
话落,她扬鞭一甩,领着这一小支百人的军队如洪流般冲出了宣京城。
马蹄声如震雷。
裴芷因下了马,对着平定门盈盈一拜。直到再也看不见那面玄底金边的“嬴”字牙旗,才转身准备回去。
她的个子在女孩儿里不算矮,但也不是太高,与高大的汉中马比起来,仍然只堪堪高过马背,爬上马便有些费力。
一辆马车驶到她身后,车窗里的绸帘挑起,露出傅景书面色浅淡的脸,“何不上马车?”
她摇头,倚在马背上喘着气说:“我现在喜欢骑马,跑得快了便有飞的感觉。”
傅景书看了会儿她骑马,淡淡道:“骑术有待精进。”
裴芷因红着脸,却并非是害羞。北地不比南方,空气寒冷干燥,一岔气便十分难受,她尽力控制着吐息,“你说得对,我要再找一位北地的师父来教我骑术。”
“你还得换匹马。坐骑也好,武器也罢,首要都是称手。”
“在找了,但千里驹难得嘛。”
“据说长安郡主有匹日行千里的汗血马,矫健而纤细。”傅景书默了一瞬,“我替你打听打听西北的马市。”
“好啊。”
马车与马匹并行,在两个女孩的交谈声里不急不缓地往回走。
天边泛出鱼肚白,雪果然变小了。
从平定门出城沿官道行十余里,便要路过一座小山。
山没有名字,人们往往连着山腰的寺庙一起叫“至诚寺”。
至诚寺是整个京畿最为著名的寺庙。之所以名为“至诚”,乃是因为民间相传,在至诚寺的宝殿里许愿,只要心诚就必然灵验。
嬴追每次离京回边关时,都会来这里上一炷香,祈求佛祖庇佑雩关与牙山下的百姓。
她不怎么信鬼神,但多一道保障,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也不错。况且万一是真的呢?不拜白不拜嘛。
大部队在山脚下等待,她独自上山,只一刻钟便到了目的地。
破晓之际,天色灰与白交织。庙宇肃穆,内有浑厚的唱诵翻涌。
打扫院子的小沙弥看到她来,竖起一掌叫声“施主”。
“小师父。”嬴追合掌回礼。
而后小沙弥继续扫院子,她爬上十数层台阶,进入大殿。
殿内数十名僧人正在主持的带领下上早课。最后一排空着许多蒲团,专供早来的香众。
嬴追打眼一瞧,蒲团上已经跪坐着一位穿青袍的老人,竟还有比她更早的。
她一身铁甲,未免惊扰僧人,跨进门槛便站住了。然后望着殿中佛祖庄严的宝像,诚心许愿。有诚心在,跪与不跪,想必佛祖都不会介意罢。
却见那位老人似发觉了她的到来一般,撑着蒲团起身向她走来。
人走近了,她猛地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想起那个名字,颤抖着嘴唇问:“厌深先生?”
张厌深展开大袖,合拢手掌,躬身一礼,“草民张山,拜见晋阳公主。”
嬴追抬着他的手臂,看他满头花白,一时失语。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
白驹一过隙,冯唐不堪老。
“往常我总想在上午偷个懒,然而今日张先生不在,真的能偷懒了,又觉得好没意思啊。”晏尘水在桌上摊开一本厚厚的大书,下巴就搁在书上,一边看眼皮子底下的词句一边叫道:“今行,快问我问题,不然我真的要睡着了。”
在他对面坐着的贺今行也努力睁大眼睛,一手撑着脑袋说:“我脑仁儿疼,一时想不出什么没做过的题目,你先默写。”
“也没什么好默的啊,本未来御史自然是滚瓜烂——阿嚏!”
晏尘水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亏得及时扭过头,才好险没喷在书上。这书是他爹的珍藏,要沾上脏污,肯定免不了吵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