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昳之时,天上就落起了雪。
王义先抱着一堆东西,快步走到门楼底下,抖了抖伞上粘雪,才把伞收起来放到门边立着,继续往里走。
“今冬的雪也忒多了些。”
门槛里面又蹲着个人。好在这回下大雪,没坐在台阶上,知道遮一遮。他拍了一把对方的肩膀,“才回来呢?”
贺易津端着个大海碗,菜肉米饭混在一起,抓紧把最后两口刨完了,不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陛下也不留你一顿饭?”泉伯在旁边放有马扎,他扯一个过来施施然坐下。
近几日,贺易津总是天不亮就进宫,他也忙得早出晚归,今日难得这个时候就碰了面。
“陛下修行的时间到了。”贺易津把碗筷放在另一边地上,看着粗犷的人放个碗却悄无声息的。
然后他就盯着那面雕了江河山川的影壁发呆。
虽在自家府里的地盘上,但也算大庭广众之下。王义先闭嘴忍了一会儿,免得开口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他拆了一个纸包递给对方,“冬师傅做的新药,说是镇痛用,也可做麻药。比我们现在用的要好太多了。”
那是一包药粉,贺易津接过来,送到鼻下嗅了嗅,“用的东西倒是杂,我一时也分辨不出。”
“原本是熏香用的,他改了又改,才做成外敷,效用更大,一次用量更少。据说口服也行,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试药。”
贺易津用手指沾了一点尝尝,果然是贺冬的风格。
冬师傅一贯坚持“原材原质”,经他手配的药都不会加入任何其他东西,以免破坏药效。但药材不苦的太少,所以成药基本都是苦得要命。
也不是没有例外,但医者狠心,救济万千,一个例外实在不足为道。
王义先再拆开一包,给他看:“这是配好的药材,碎了就行。当然,还是可以搓成药丸子,不过要加水加蜜。”
但这两样东西哪儿找?纯净的水和蜜在西北戈壁上的价值约等于金银,甚至有时候是比金银更硬的硬通货。
在这种时候,贺易津就很认同贺冬那一套,“良药苦口,不用整那些花里胡哨的。”
这东西要在军中推广,需要的就不是这么一包两包。而他们费用紧张,能省则省吧。
王义先自然也是一样的打算:“我再和柳氏谈一谈,让他们开春就按着方子送一批药材过来。”
他点点头,一边拨弄药材,一边大着舌头说给长公主和顾千城也送两包过去。
“看来效果还不错,麻痹得很快。”王义先也懂些医理,拉过他的手给他把脉。
“等咱们用上了,我就派人送两包药粉过去。换些什么好?钱还是物资?雩关的貂皮确实不错,轻巧灵便,正好武装我们的轻骑兵;横海那边,自从摧山营配了那套新□□,咱们大营里知道的就没有不犯馋的……”
雪安静地落,他絮絮叨叨地说。
说了一会儿,他放开对方的手腕,“没有明显的副作用,冬师傅在这方面比我厉害,应该没说错。”
却见对方却慢慢拧起眉,他也跟着皱眉:“可有什么不对?”
贺易津挑出几味药材,聚起真气化了药效,说:“这几味药的用法有些熟悉。”
王义先仔细看过去,好几味药材都带着毒性,确实是寻常大夫绝对不会配在一起的药材。
他也越琢磨越眼熟,忽然脑子里某个念头一闪,遂猛地瞪大了眼。
贺易津与他对视片刻,问:“药方子谁给的?”
王义先卡了下壳,才低声道:“郡主收的,说是在稷州时别人送的礼。”
“这事儿太过蹊跷。”
“兴许是试探,甚至也可能只是凑巧。我找个机会和他提一提这事儿。”他掐着指头思考一轮,顿了顿,有些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可惜,若嫂子没有……这个药方子现在也不会出现在别人手里。”
“如星……”贺易津喃喃念了几遍发妻的闺名,“她从小被她姐姐带着长大,若非有阿已吊着她的命,她当时就跟着她姐姐去了。”
他垂下头,宽大的手掌布满厚茧,可拉开三石的大弓,却握不住妻子不足三钧的身躯。
“我劝不住她。我本不想让她知道,但消息传得太快。”
王义先顿时有些后悔,不该开口提这些旧事。
他的好友却也不说了,迎着光站起来,在身侧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贺易津收敛了情绪,刚硬的脸现出肃杀的表情,道:“今日陛下召我,特地提出了赐婚一事。”
“在世人看来,郡主已经及笄。哪怕守灵之期还有两年,但有君父做主,提前说定人家也不是什么出格的事。你若拒绝得太过强硬,反倒显得有鬼。”王义先也抱着东西站起来,不确定地说:“陛下不可能再让他回西北,不如就在稷州找个人家?裴氏不行,小门小户总行吧?规规矩矩地,就过日子,什么也不管。”
他说罢凑近了,嗡声道:“反正是我们的人做郡马。以后郡主的身份就绑定在稷州,不回西北,也不再回宣京,就此金蝉脱壳。”
“哪有那么容易?”他缓缓摇头,说出了事实:“陛下想让阿已待在宣京。”
王义先顿时闭了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又不解道:“顾家两个儿子我还能理解。你又没有儿子,陛下至于么?”
两人安静了半晌,贺易津弯腰把地上的碗筷端起来,“或许察觉,或许没有。陛下无子嗣,对阿已的宠爱也不算作假。”
“这话以后可说不得了,有个小皇子呢。”
前者模糊地笑了一下,“那个。”
王义先刚想说什么,就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大帅!军师!”林远山风风火火地冒着雪跑过来,叫了人,就往大门外冲,然后被自家军师精准地一把拉住胳膊。
“去干嘛呢?”
“啊?”少年人停下来,一身热气直往外冒,嘿嘿笑道:“柳二哥今日到京,我叫上今行一起去和他接风。”
“行啊你小子,有吃香喝辣的机会,只想着兄弟,就把长辈踹到一边儿了啊。”王义先把自己抱着的一堆东西都塞到他手里,“先替我搬到书房去。”
林远山瘪嘴,看着对方欲言又止,颇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后者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背,“赶紧地,我还有事跟你说。”
“您有事儿就直说呗,来回多耽搁时间。”
青袍的文士拿了伞来撑开,伞面不大,主要遮着他抱回来的那堆东西,在少年的抱怨里绕过那堵影壁。
待林远山再度拎着伞,跨出殷侯府的大门,雪却渐渐小了。
他琢磨着打量了几眼手里这把青竹柄的油纸伞,到底没敢扔在门口,还是谨遵军师之命不嫌麻烦地带着走了。
等他夹着伞到了灯门巷,恰逢贺今行与晏尘水一起结伴出门,连叫门也免了。
他凑上去说明了来意,贺今行笑道:“行啊,不过我俩这会儿是打算去找明悯,有道题目想问问他会怎么解。”
说起这题,晏尘水就唉声叹气地摇头:“张先生的课和题都是越来越难了,我的脑子每一天都跟浆糊似的,我只觉最近头发都掉了许多,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一边说一边摘了毛绒帽,给另两人看自己的发顶。
自然是看不出少了几根还是几十根头发的,但林远山还是非常给面子地惊讶了一下,然后把伞塞给贺今行,眼疾手快地在晏尘水头上摸了一把。
“真是可怜,小晏子,不如你也跟着我去西北得了。咱们军营里的人都特好,肯定不押着你背书做题!”
“呔!林远山你竟敢摸我头!你给我站住!”晏尘水遭了魔爪,一定要摸回来,立时去追已经跑出丈远的林远山。
贺今行失笑,也加快脚步跟在他们后头。
青竹的伞柄握在他手里,走动间便转了两圈。竹骨中空,换手时轻轻一抖,一张纸团便落在手心。
三人一路打打闹闹到了裴府,门房进去通报,裴明悯亲自迎出来。
他一身直缀,头发未扎,只随意系于脑后,显然是匆忙而来。却也坦坦荡荡,拱手道:“礼数不周,见笑了。”
贺今行向他回礼,笑道:“不请自来,该我们惭愧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