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底下的酒菜香气打着转地飘上来。
贺今行愣了一会儿,但以他对秦幼合的几次接触了解,对方想必是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便直接问:“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杨阮咸的事既有了结果,想必王先生已经运作过。调往秦甘路很有可能是他们特意安排的,他不可能在没有和军师商量过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去打乱他们的计划。
他沉吟片刻,见对方还是没有说话,便道:“天子之命想来不会朝令夕改,我对杨大人爱莫能助。但你若碰上难事,可以直说,我还欠你一件事。”
“啊,对哦,我竟把这个忘了。”秦幼合恍然道,竖指向他勾了勾,“那我正好省事儿了,你凑过来点儿。”
贺今行依言把耳朵放过去些。
秦幼合撑起脑袋,四下看了看,才压低声音悄悄说:“我要离家出走,你帮我想想办法。”
“啊?”他这回是结结实实被惊到了,脱口而出:“为什么?”
“你管这么多干嘛,帮我想办法就是了。”少年人说着竖起眉毛,眼瞳也跟着睁圆了,“你之前可答应我了,不准耍赖!”
贺今行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要求,一时有些茫然。
他十三岁就能在仙慈关内外百万亩的大地上自由驰骋,但他从来不是一个人。而他在砂岭遇见星央时,当地草场上,种植蜃心草的劳工绝大部分都是被拐被卖的孩童。
“我没想耍赖。”他尝试着解释说:“我要帮你离家出走,就得对你的安危负责。而且你也不是小孩儿了,想去哪儿还需要偷偷去吗?”
“我爹要能同意我早就走了。”秦幼合嘟囔道。
他之所以找上贺今行,是因为他俩才见过两三回,对方没有向他爹打小报告的风险,行动之后也不会很快被他爹查到。
先前能悄悄躲进他家里,应该也能带他无声无息地混出京城吧?
贺今行认真地看着他:“离家出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要躲你爹,就不能走明路,但暗处有很多危险,可能会遇见拍花子的给你下药、盗贼偷你的盘缠、奸商敲诈你不懂市价,甚至可能遇到各种天灾,你想好。”
“我都想很久了。而且我又不是傻子,也会功夫,谁找我麻烦我就打谁呗。”
“好吧,那你要去哪儿?”
“其实我也不知道。”秦幼合又趴了回去,轻声说:“可能会先去稷州吧?”
“稷州?那有点远啊。”贺今行又想问为什么,但先前说了不问,便不好再开口。
然而他脑子里忽然闪过林远山的烦恼,他猛地抬头,“你不会是为了贺!”
秦幼合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点声!”
而后偷偷摸摸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玩闹的好友,才慢慢松手,叮嘱道:“别让莲子听到了,他很讨厌她的,一提就容易出事。”
竟然真的是为了贺灵朝。
贺今行神色变幻几许,始终没能想通对方怎么就……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想去找人家,就没想过可能找不到吗?又或许贺灵朝根本就不会见你呢?”
秦幼合当即反驳道:“她就在稷州遥陵啊,怎么会找不到?而且我没去找过怎么知道见不见得到?”
他咬了咬唇,“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她不至于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吧。”
少年人声音越说越低,显然自己也无甚把握。
贺今行在旁听着,只觉心绪复杂。他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然而只会直愣愣杵着,手足无措。
但他知道了理由,就不可能再让对方跑到稷州去。不论其他,满怀期许再落空,本身就是很令人难受的事情。
于是他想了半晌,打算换个思路。
“你觉得待在宣京不好吗?”
秦幼合瞟他一眼,“我不知道,我没去过其他地方啊。”
而后移开视线,盯着街对面一扇透着光的窗户,缓缓说道:“其实我什么都不缺,也有很多人陪着玩儿。但镇日都是那些东西,久了就很无趣。”
今夜难得没有下雪。
满目屋宇连片,万家灯火齐明。
“不对。”秦幼合忽然回过头,“你开头答应了帮我,结果又劝我别去稷州,为什么?”
“呃……”贺今行欲言又止,心下快速思考理由。
就听里间喊了一声“秦幼合”,是晏尘水一如既往的大嗓门儿,“还来不来?不来正好把你踢出去,我们玩儿五人的。”
“这么快?”秦幼合立即转身回去,一面怒道:“你怎么不把你自己踢出去呢!给小爷让座!”
贺今行搜肠刮肚都未想出不骗人却能蒙混过去的理由,不由松了口气。
他跟着回到席上,想到怀中还揣着一条小蛇,本要把它拿出来,让它自己爬回主人身上去,结果这小东西缩成团,怎么戳捏都一动不动。
他不好做大动作,只能维持现状,看他们玩游戏时又默默吃了些东西。
旁坐的顾莲子运气太烂,但偏偏要一直玩下去。以致输多赢少,全程顶着张臭脸,直到这顿饭终了都没缓和几分。
一行人在酒楼大门前告辞,裴家的下人早驾车等候在旁,林远山要送柳从心回去,秦幼合拽着顾莲子继续去玩儿。
晏尘水抓着贺今行的胳膊,摇摇晃晃地被拖着走。
后者奇道:“不是说黄酒不醉人么,怎么还能喝成这样?”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晏尘水忽地站直,眼神清明了一瞬,紧接着又软下去靠到他身上说:“难得喝一回酒,你好好搀着我,营造点儿气氛。”
“……”贺今行直接松了手,横跨一步。
骤然失去支撑的晏尘水手脚并用扑腾了好几下才没跌倒,“我控诉,你这是蓄意谋害!”
“控诉无效,驳回。”他扬起嘴角,浑身汗毛却骤然竖起,瞬间下意识地旋步后撤两个身位。
一柄带鞘的短剑从他眼前划过。
一击不成,剑身一抖,朝他胸口拍来。
贺今行立时侧身,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拧一捏,便夺下了那把短剑。
“贺今行!”顾莲子瞪着他,许是酒喝多了的缘故,面色通红,嘶哑着嗓子吼道:“你还我!”
他这才看清是谁,赶忙松手,“抱歉!”
然后把短剑递回去。
“谁要这个!”顾莲子抓起那把短剑就狠狠扔了出去,却因用力过度,一下子向前栽倒。
贺今行赶忙接住他,心下明了缘由,低声道:“你别急,确实在我这里,我马上还给你。”
“果然是你偷了我的蛇。”他咬着牙寒声道。
他脑子昏昏沉沉,抬眼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小偷的胸膛,决意要给对方一拳头。但他两条手臂都被托着使不上力,眨眨眼,干脆一头撞了上去。
贺今行猝不及防,只来得及扭身让他撞在自己胳膊上,好险才护住了盘在胸口的小蛇。
顾莲子瘫在他臂弯里,人看着小小的,体重却不轻,更有一大股酒气环绕。
“原来真醉鬼是这样的。”晏尘水蹲在一旁说,“他和柳从心都换了烧酒,可惜就他一个人输得最多,三壶灌了两壶半。”
贺今行无奈地直想扶额,示意前者搭把手,一起把顾莲子扶着站直了。
他这才腾出手,从衣襟下请出那条躺得舒舒服服的黑白小蛇,台到它主人眼前。
“先前它爬出来了,我怕它咬人,就拘了一会儿。”
顾莲子打了个酒嗝,盯着小蛇看了片刻,猛地挣开两人的搀扶,一把将蛇扑进自己怀里。
他踉跄几步转了一圈,才勉强站稳,而后捧起爱宠。
尺长的小蛇朝着主人抬起蛇首。顾莲子与它对视半晌,轻声说:“你再乱跑,我就把你砍了入酒。”
小蛇吐了吐蛇信,乖乖地盘成一团,由主人带着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