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化十四年,腊月初十。
夜有雪,不见星月。
一顶小轿落在正阳门前。
正与守门禁军核对牙牌的紫袍官员回头见了,接过禁军递回来的牌子,道一声“有劳”,却没进皇城,而是转身向轿子走去。
轿里下来一位绯袍的官员,抱着一个盒子,被长随搀扶着,颤颤巍巍地往宫门走。
“大人。”紫袍官员迎上来,叠掌躬身,恭谨地行了一礼。
谢延卿稍歇一步,抻直腰,借着长随打的灯笼仔细瞧了两眼。
“是轻名啊,来得可早。”
“许轻名,天化三年的状元。他本在江南路知淮州,上个月回京考评,陆潜辛出事后户部主事以上全部要换人,他便顺势迁了户部侍郎。”
几十丈外的飞还楼上,一片漆黑里,面北的栏杆后立着两个人,正低声交谈。
其中一人披着大氅,长发散落其上,眉目如霜,正是嬴淳懿。
“翰林出身,不入詹事府,却求个外放知州。”贺今行站在他身边,望着远处停顿片刻,“看起来是个想做实事的人。”
距离太远,灯笼一拿开,便难以看清许轻名的面容。
他抬指敲上下栏杆,“天化三年,那一科是秦相爷的主考?左相门生,怪不得不怕蹚这趟浑水。”
嬴淳懿“嗯”了声,道:“他请知淮州的折子就是秦毓章批的。他是剑南路生人,未腾达之前,家里是替人养猪的。”
贺今行略有些惊讶,随即叹道:“师恩如山,那也由不得他不蹚了。”
“秦幼合不读书不科考,秦家其余子弟也皆是凡庸,秦毓章要后继有人,只能从门生弟子里挑。他要蹚过去了,有的是前程。过不去,也有他老师兜着底。”嬴淳懿负手而立,“倒是谢大人,上任不过月余,已是佝偻蹒跚,眼看着苍老了许多。”
他话里有话,贺今行只答:“但愿他能得偿所愿。”
而后静静地看着那两人走进皇城。
许轻名替了长随的位子,扶着谢延卿,轻声说:“下官左右无事,便早些来了,更何况也就早了一步。”
后者笑了笑:“是一晚上没睡吧?”
“大人慧眼,下官确实睡不着。”
“早一步晚一步,这会儿也没什么分别,不如好好睡一觉。”
“大人定力超常,下官难以企及。”
谢延卿抓着他的手臂借力踏上台阶,边摇头道:“我是想睡却睡不成,写了一夜的折子,累得我那孙儿跟着我一起熬。”
“谢小公子孝悌过人。”
“就是倔了些,若如你这般通透,我便能少些担忧。待日后得了空,我还想让他来找你请教一番举业。”
“下官才疏学浅。”许轻名顿了顿,道:“但若能与小公子切磋一二,轻名乐意之至。”
两人说着进了端门,几步再到北楹的直房。
“谢大人,许大人。”守在门口的内侍哈腰将房门推开,小声说:“秦相爷一直没歇呢。”
谢延卿看一眼透着灯火的窗户,由许轻名扶着入内。
秦毓章坐在东头的书案后批复文书,听见房门开了又关,头也不抬地道一句:“来了。”
“秦大人。”谢延卿慢慢走近,拿出一本折子,掖着袍袖递过去。
秦毓章正好搁了笔,接过来却没急着打开,而是抬眼看向许轻名。
后者站得稍远一些,见他看向自己,拱手作揖:“老师。”
他点点头:“别走了,旁坐吧。”说罢才开始看折子。
“是。”许轻名便扶着谢延卿就近落了座,自己陪坐其后。
秦毓章大致翻了翻折子,道:“竟差这么多,这无异于是把天给捅了个窟窿。”
“有过之无不及。”谢延卿道:“相爷,别的不说,王喻玄的折子一定要给他打回去。”
秦毓章:“松江路是实打实地受了灾,朝廷不能不救,否则让当地百姓心寒。”
谢延卿:“他折子上写五十万人受灾,松江路地广人稀,怎么可能真有这么多人头?他王家明摆着是借天灾诓骗朝廷,实在是目无君王,太过放肆。”
门外内侍又高声喊道:“裴相爷,傅大人。”gonЬ
谢延卿便住了嘴。
裴傅两人进来,与他们互相打了招呼。
傅禹成瞧见许轻名,怪道:“哟,这不小许大人嘛。几日不见,又高升了?不对,怎地没换上绯袍?”
大宣文武官员的朝服一应皆有规制,二品着绯,三品服紫。
而端门内北楹的直房,也只有二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进入。
许轻名拱手回道:“傅大人说笑了,下官在此不过是应变权宜,上朝时便要出去的。”
傅禹成在谢延卿对面的椅子里歪坐下,哈哈笑道:“开玩笑嘛,不必这么较真。坐,坐。”
裴孟檀没理会这些许小事,直接走到秦毓章案前,拿了谢延卿的奏折。看过后,也道:“既然如此,那松江路是半分钱也批不出了。”
他沉吟几许,道:“但又不能不批。”
秦毓章往圈椅背上一靠,淡淡道:“王喻玄想要他儿子知稷州,那就让他去。”
他撑着额侧按了按太阳穴,“至于赈灾银,他既报了五十万人头,那发回的折子也就写五十万两。钱让他自己出,朝廷面上也好看。”
裴孟檀与他对视片刻,道:“他想把南北粮仓握在手里,五十万两可不能够,更何况他还不用出这么多。”
“别说五十万,五百万都不可能。”秦毓章微微笑了笑,“知州定下来,监军就让崔连壁点人吧。拖了这许久,一定要让他们年前就到稷州任上。”
他说完,直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也罢。”裴孟檀终于出声,转身看向另外两人,“谢大人与傅大人觉得如何?”
傅禹成揣着手道:“两位相爷一贯决断英明,我只有附和的,哪里会反对?”
谢延卿也摩挲着手炉,思虑半晌,才道:“若确定是五十万两,那这一笔开支我便要加在折子里向陛下说明。”
裴孟檀看着他道:“能填一点是一点。”
一件事了,傅禹成站起来,向裴孟檀讨他手里的折子,一面说:“那我这工部的账……”
秦毓章道:“贺鸿锦的刑部向来没有大支出,崔连壁又半点不挨事,刨去赈济,超支多少,必然要在你工部平多少。”
傅禹成去拿奏折的手顿时停住,胡子一撇哂笑道:“那我还有什么可看的,看与不看都一样,索性不看了!”
说着大手一挥,一屁股把自己摆进圈椅里。
“不看就不看罢。”裴孟檀把折子递还给谢延卿。
秦毓章神色不变,拿起手边一道奏折翻看起来。
腊月了,各州卯着劲儿地递折子,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写一通。他一目十行地扫完,批了个“已阅”,扔到一边蓝皮的奏折堆里,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这一堆奏折数量最多,分类是“不必再看”的意思。
“傅大人倒令下官想起一件事。”许轻名忽然起身道:“下官还未离开淮州时,有人花十万两买下了佼人馆的头牌。下官北上时同路瞧见,还好奇谁人如此财大气粗,没曾想竟进了傅府。”
他说着对傅禹成一拱手,微微笑道:“若早知那是傅大人的如夫人,下官一定路上就前去拜见了。”
昏黄的灯光下,后者面皮涨了涨,最后一甩袖子,转身对着书案拱手道:“秦相爷,不是我老傅有怨。今年气候不好,老天爷不赏面儿,坏了朝廷许多事,咱也没有办法。现在外头大风大雪的,咱们还得共同渡过。”
“诸位,可别与我计较。”他缓和了语气,环视一圈,又对谢延卿道:“谢大人,要不你我再把账目对一遍?”
谢延卿却没有动作,声音沙哑地说道:“平账不是问题,但问题在于预算难做,赋税收上来就全补了亏空,就这样都还差几百万,该怎么填?”
“上个月皇嗣新立,正月要四方祭祀,上元节必定还要大赏甚至大赦。除去皇室开支,开年就得筹备三军军饷,二月春闱,三月末万寿节,皇陵一直在修建,也难保没个天灾人祸要朝廷出钱粮赈济。这样样都要钱,去哪里找?”
他嗓子发干,缓了缓才又道:“西北今年的军饷都还没着落,账目上这一笔可是平了的。殷侯这次回来,幸亏长公主在,才没闹起来。但拖个一年也就罢了,再拖一年,难保不出问题。”
“那可是十五万人呐,若激起兵变,你我就都是罪人。”
傅禹成咽了咽口水,上下嘴唇一碰:“这确实不好再拖了。实在不行就加征一次节税吧,两三百万的先把三军军饷对付过去再说。”
裴孟檀严声道:“打住。秋粮才收,你拿什么名目?更何况正月加征赋税,你让百姓怎么想?陛下乃仁爱之君,你这是要污他的圣名。”
“裴相勿要发散,我可没这么想。”傅禹成赶紧辩白道,又摊了摊手:“我也是想替谢大人分忧嘛,毕竟户部拿不出钱,首当其冲的可是谢大人。”
谢延卿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秦毓章批完一摞奏折,“不必再看”那一堆堆得冒了尖。
“这废话是越来越多了,开年得发道文书下去,无效奏折超过三封的,考评减一等,好遏一遏这股风气。”
他站起来,一夜未睡,衣袍上未起多少褶皱,却仍换了件朝服,绯红锦袍上仙鹤展翅、响唳云天。
“要找钱,不外乎开源节流,这事过了今日再想办法。”
端门上钟鼓响起,卯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