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年光如激浪,腊八粥似乎还没喝几天,就要忙着给灶爷上贡品。
朝会上又吵了两轮,就各级官员的俸禄具体该减多少、之后又该折多少来回车轱辘,把米粮银钱布帛都抠到分厘之后,削俸禄减贴补的公文终于从宣京发往全国各地。
一匹驿递的快马混在买卖年货的人流里出了城,一路皆是喜气洋洋。哪怕上了官道,人烟也并不见少,赶着回乡的马车与商人载满货物的板车比比皆是。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匹骡子拉的大车,伙计甩着鞭子,背后是捆堆成小山似的木炭。天色阴阴,远看便像一团黑云。
北地冬寒,柴炭买卖随处可见,毫不新鲜。驿卒又带着三百里加急的公文,是以并未多看。
然而他与骡子交错而过,其后却是同样的炭车,奔出很远,木炭换成了柴禾,仍未见到头。这下他十足地感到惊讶:这得有多少石的货,怕是上万了吧?想必货主一定是个大商人。
及出数十里,分了几条岔路,官道才显得空阔起来。驿卒加快速度,策马飞奔。
谁知转过弯,就见长路尽头轰隆隆奔涌来一支马队。马看着不多,但胜在气势骇人。
打头一杆巨大的玄色牙旗,正中一只硕大的白虎头;其后是一杆稍矮几寸的将旗,随风张扬间露出一个遒劲的“顾”字。
驿卒瞪大眼,仓促勒马转向一边的草野,而后滚下马,在道路边单膝下跪,吼道:“小的京南驿卒,参见顾大帅!”
马队从他面前如狂风般卷过,踏起尘土无数,留下一道短促有力的声音。
“公务重要,去吧!”
“是!”驿卒也用力应声,呛了一口灰尘,咳嗽着起身,却毫不在意地望着马队背影,眼里难掩炽热的光芒。
大宣邮驿隶属兵部,驿卒多由退伍军士和志愿参军但又因种种原因未能入伍的人担任,对军中名将有着天然的尊敬。
剑南白虎,顾氏名宗,南方边防军统帅——顾穰生,更是受无数人爱戴与向往。
“大帅,那驿卒送的怕是削俸的公文。”马队行远,前列几人中的一人如此说道。
另一人道:“虽然俺老牟不懂什么削不削的,但秦毓章那小老儿搞这么大的动作,必然是捅了大窟窿。待俺们进京去看他笑话!”
先前那人又道:“你这糊涂脑子,不懂的也消说!户部缺了银子,短的是咱们的军饷,又影响不到姓秦的,看什么笑话?反过来还差不多!”
“哎我说老陈,你骂俺干啥,那么大个国库还能真没钱?就算没钱了,那关俺们啥事儿?该给的还能不给咋的,钱又不是俺们胡花的。”
两人还要再吵,为首的顾穰生喝道:“行了,城门到了,都给我闭紧嘴巴,别丢人。”
便立时休战,规规矩矩地进了永定门。
顾穰生点了两个兵跟着自己进宫去,吩咐其余人到驿馆住下。
头头走了,底下两个参将一路口水互溅到驿馆。
陈参将把自家大帅的行李搬到上房去,帮忙铺开。本以为要等个把时辰,谁知铺到一半,人就回来了。
他一时忘了放下手中的笼子,凑上去问:“大帅,陛下怎么说?”
“见一面,应答几句套话,没了。”顾穰生直接提起茶壶,掀去壶盖,就着灌了一肚子的茶,才又道:“说是犯了头疾,说两句话就头痛,不得不歇着。”
“陛下春秋正盛,此前也没听说有个什么病症……”陈参将皱起眉毛,没把最后一句“怕是推托之辞”说出来,而是道出隐忧:“亏空这么多,明年的军饷可不好拿。长公主与贺大帅都空手而返,咱们也难说啊。”
“办法总是有的,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天底下可没这等好事。”顾穰生放下茶壶,他力气大,墩得桌面也跟着震了震。
“明日先去趟户部,再去找崔连壁。要是都不行,咱们就直接回去,恁地在这儿浪费时间!”
“只能如此了。”陈参将说,手中竹编的笼子口却忽地冒出一只蛇头,黑白双环交错。
顾穰生看到了,“嘶”了一声,抱着臂奇道:“我不是说了不准带,你怎么还悄摸揣上了?”
陈参将把蛇头按回去,抱紧笼子后退一步,“夫人有令,属下不敢不从啊。”
“好哇,她让你带你就带,她说的话是金口玉言,比我还有用?我早就说了娃娃放养最好,她倒好,嗯和我唱反调儿,一个二个都当仙人供……”
“等等,大帅,这都您说的,属下可没附和过半个字哈。”
顾穰生嘴巴一合,眼珠子一鼓,再道:“我说就说了,她还能听到不成?”
“那自然是听不到的。”陈参将假笑道:“既然您回来了,您就慢慢收拾着,我赶紧把这小东西给二公子送去。”
“惯得他!”顾穰生啐道,却也没制止对方。
参将几步跨出房间,没带上门,留他一个人在原地。
天光洒了他半身,隐约可见鬓间已生白发。他站了半晌,几近无声地叹了口气。
驿馆挨着鸿胪寺,门口是条南北向的长街。
按大宣例律,凡是与外朝进行贸易的商人,不管是和西凉、北黎还是南越,只要进入京畿贩售,就必须集中在鸿胪寺登记,在周边驿馆客栈下脚。不少商人就近在街上售卖,带动整条街繁华起来,成了有名的“琉璃街”。
有三名结伴的少年穿行在这条街上。
路过一辆正在卸货的板车,晏尘水眼尖,从一堆杂货里找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瓶,对着光看,瓶里闪动着流光溢彩的颜色。
“这个还挺好看的。”
贺今行瞧了一眼,说:“看着像是西凉的醉仙花,碾碎萃了花汁,女孩子染指甲用的。不过颜色倒是新鲜。”
发现他们后急忙赶过来的摊主也介绍道:“这位公子识货,这紫色醉仙花今年在西凉那边十分紧俏,鄙人也是花了大力气才弄到这么一盒子。只是……”他顿了顿,呵腰道:“都有人预定了,不好卖给几位。”
“啊,我还想给携香姐姐带一支的。”晏尘水把瓶子放回原处,又四处张望,“再买些什么好?”
看了一路的裴明悯实话实说:“我觉得这里的东西稀奇又花哨,但不太实用。”
临近年关,晏家小院也需要采买年货。然而晏大人与携香都有各自的事务抽不开身,张先生年迈轻易不出门,最终这项任务就落到了三个少年人身上。
张厌深给他们放了半天假,又给了他们一人十两银子,要他们采买齐全。裴明悯本不需要参与,但他从来没自己买过年货,也兴致勃勃地想要体验一番。
“那去西市口好了,老老实实买些寻常的。”贺今行说着,目光从那摊主身上移到车上,装水晶瓶的盒子并不大,约摸三尺长宽。
醉仙花花期在八九月,才将走俏,又千里迢迢从西凉运到宣京,货还未卸完,就已有人预订。这个解释真实性有几分不好说,只摆明了摊主是不想卖。
他虽起疑,但生意一道,没有强买强卖的道理,也就作罢。
三人转道去西市口,路过一间茶楼,迎面与楼中走出的几个人相遇。
其中一位白袍金冠,却是柳从心。他与同行商贾打扮的中年男人说了两句,对方便带着长随先行离开。
贺今行拱手道:“少当家想是在忙生意?”
柳从心与他对礼,笑道:“确实有一笔柴炭生意,最近都在料理它,不过就快完事了。”
“柴炭?”裴明悯有一瞬间的惊诧,“运往松江路的炭车可都是从心手下的?”
“正是。”
晏尘水:“嚯,一路的生意,那确实是大生意。”
贺今行却再一次作揖道:“敢问柴价、炭价?”
柳从心台住他的手臂,直言:“一斤柴三文,一斤炭十文。”
“什么?”另外三人齐齐震惊:“这也太贵了吧!”
柳从心却道:“柴炭皆从江北收来,穿过京畿,再到松江入仓。一路关卡税费,车骡人手,到了地方还要存管分卖,哪怕不算损耗,成本就已经不低。”
贺今行:“然而寻常柴禾千斤不过三百文,烧成千斤炭,哪怕翻个六、七番也不过两千文。”
晏尘水再次张大了嘴:“这是暴利啊!”
夸张的尾音落下,一时无人说话。四人站成一圈,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安静得可怕。
半晌,裴明悯叹道:“松江路入冬以来雪灾不断,缺柴少炭,我本以为是救急救难,没想到价格如此高昂。”
贺今行说:“确实是救了急,但也确实发了财。”
柳从心听他们说完,倒也不恼,解释道:“从商便是为了赚钱。这次是我与人合作,不止是我要赚钱,别人也要赚钱,还有我们手底下几百个贩夫伙计都指着利润吃饭。”
“我知你们意思,并非我一定要发这个财。但松江路的雪灾不停,于商人来说就是机会,我柳氏不做,自有别家来做,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因为三人都知道他说的并没有错。自古商人逐利,若赚不到钱,也就不会有人不辞辛苦地将柴炭从江北路运到松江路。
柳从心看看日头,他还要出城清点柴炭车列,便与他们告辞准备离开。
却被抓住臂膊,“请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