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半夜,除却花街柳巷,在外行走的人少之又少。
贺今行踩着梆子声翻过庭院,跃进长廊,如夜枭一般潜入公主府的书房。
嬴淳懿正在写奏折,见他来并不意外,但仍是说:“你不该来。”
年节越近,守备越严密,城中除五城兵马司昼夜不歇,漆吾卫也会暗中监视。正阳门内外尤甚。
“你说要参五城兵马司,我只能来看看。”
贺今行在灯后坐下,影子洒在屏风上。
“建言而已,说不上参。”赢淳懿把手边另一封折子递给他。
他快速看了一遍,只道:“吴长史起草的?”
嬴淳懿摇头,“年龄大了,难免保守畏缩。”
通篇都是些模棱两可之词,好坏黏糊不明,他看着心烦,干脆自己写。
“长史所虑,并非全无可取之处。”贺今行却正色道:“五城兵马司虽地位不高,但人员众多,牵涉甚广。包括你这府上诸多属员,你能说他们就没有在其中任职的亲戚?你这一封裁撤的折子上去,多少人丢了饭碗,你就得被多少人记恨上。”
他顿了顿,又微微笑道:“但以你的性子,应当不会如此鲁莽,更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我先前说了,只是建言。”嬴淳懿写下最后一笔,也笑道:“五城兵马司日夜巡逻,执行不怠,护宣京百姓安宁,劳苦功高。我要奏请圣上,提高五城兵马司的俸禄,从上到下,皆擢升一级。”
“提俸?”贺今行直接略过前面的场面话,惊讶道:“五城兵马司如今在册人数过万,这提一级的俸禄,加起来可不少。别说国库亏空,就算财政正常运转,户部也不可能愿意拿出这笔钱。”
前者颔首道:“确实如此。”
“但你又说提俸,难道这笔钱不从国库出……”贺今行沉吟几许,忽地一挑眉,“你的意思是拿裁撤后省出的那笔钱去贴给剩下的人员。”
“知我者,阿已也。”嬴淳懿将墨迹未干的奏折递给贺今行,“我单说裁撤,除了得罪五城兵马司的人,确实没有半点儿好处。但若先放出裁撤的风声,让他们惊疑惶惶;待折子递上去,再透出要给他们加俸的消息,他们必定转忧为喜,期待非常;然而国库亏空,户部没钱,加俸的提议必然会被谢延卿否决。如此一波三折,在他们失望愤怒之余,再提出裁撤部分人员,将省出的俸禄转到剩下的人口袋里,阻力也就没那么大了。”
后者接过奏折,顺着他的话说道:“具体裁撤哪些人由五城兵马司自行决定,他们内部倾轧,就不会牵连到你。被裁的人不知财政亏空的艰难,便会下意识把矛头指向否决直接提俸的谢大人,也不会认你为恶人。”
话虽平静,嬴淳懿却知对方心中必已起波澜,故而坦然道:“谢大人从江南路出来,想必就没准备回去。他如今既坐了这个位子,又何惧这一星半点的怨怼。”
“他虽是你外祖父,但和你、和你爹的立场并不相同。他不曾对你们伸出援手,你不必也不该对他有怜悯。”他顿了一息,肯定地说道:“阿已,我们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贺今行没有第一时间回答,看完他的折子,轻轻放回案上,才又说道:“哪怕裁撤成功,国库依然要给留任的人员支付巨额的俸禄,这真的能减轻财政负担吗?”
“这倒不必担心,我核算过,以先帝规定的员额裁撤,省出的财帛远远多于增加的俸禄。”
“即便如此,我仍觉不够稳妥。”贺今行捏了捏耳垂,边想边慢慢地说:“五城兵马司积冗已久,上至副指挥,下至吏目火夫,无不有裙带关系存在,干领俸禄不做事,实乃蛀虫窝生。但抛开这些人,仍有辛苦通过顺天府选拔或是立了功被嘉奖入职的普通百姓,平日里巡逻治安、修缮官沟城墙、为百姓排忧解难的都是他们。你让五城兵马司内部角逐,他们出力受累,却不比蒙祖荫挂裙带的有背景有势力,必然是被率先抛弃的一批。”
他说着说着便厘清了思路,最后道:“若他们被裁撤,多半也是没有补偿的,骤失生活来源,对他们乃至他们的家庭来说都不亚于一道晴天霹雳。况且留下的是一帮惯会仗势欺人却没有多少真本事的主儿,日后到底是护民还是欺民,真的能担起保卫京都的职责吗?”
书案上灯火婀娜,他与嬴淳懿相视半晌,后者起身走向侧边的一整列书架,边沉声道:“阿已,你应该明白,我建言上策,乃是为了开年能顺利走上朝堂。”
他抬起指尖从一排书脊上划过,补充道:“皇嗣已立,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贺今行的视线跟着他移动,立刻接道:“我并不是要阻拦你,只是既然要做,为什么不做到底,把真正的蛀虫抓出去?”
“指挥使是陛下亲点,副指挥使是秦毓章的人,底下小头目还有傅禹成的一干大舅子小舅子,其他沾亲带故的我都懒得说。你说该怎么裁?”
贺今行想了想,说:“这些人大都会仗着背后有人横行街坊,把柄应当不难找。”
他定定地坐着,思绪飞快地运转,“让五城兵马司开具留任名单,我们在暗中照着名单去查。无罪的留下,有罪的收集好罪证,交给顺天府,让府尹秉公执法,逐出兵马司。形成的人员缺口,就由那些被裁撤的能人来补。”
“这波人若是被清理得七七八八,必然牵连到整个兵马司衙门,那俸禄不必再增加,也有余地给那些无过被裁的一定的补偿。”
“话虽如此。”嬴淳懿抽了本薄薄的书下来,转身负手于背后,说:“若每个人都查一遍,这任务量可不小,谁来做?我是有些人,但比你多不了几个。”
他坐下来,手肘撑着案角,“举告倒是可以让受害的百姓来,但顺天府尹也是秦毓章的人,谁能给他施压让他不得回护自己人?最主要地,动这些人容易,善后可不容易。我们还没到可以和他们分庭抗礼的时候。”
“人手确实是个问题。”贺今行皱眉道。
流言可以一传十、十传百,收集证据却没有这么轻松。
西北军在京里的人并不多,且有漆吾卫在,行动都得万分小心。
他按了按太阳穴,说:“这件事我来想办法。但除此之外,还得有个人能顶住秦相爷的压力。”
“秦相爷这边,要么裴相出手,要么陛下开金口。其他人,不是以他马首是瞻,就是不敢与他做对。”嬴淳懿嗤笑一声,忽然安静下来,用指节点了下桌面,“顾穰生尚在正阳门前求见陛下。他要钱,五城兵马司裁撤后不就有钱了么。”
言下之意,便是请顾穰生出这个头。
贺今行摇头道:“不好。先不说请不请得动,你这折子就算明日递上去,也要元宵之后才批,到那时顾大帅早就回了南疆,有什么事都是鞭长莫及。”
他说得没错,嬴淳懿也拧起眉头。
灯花哔啵作响,炭盆在门窗紧闭的书房里烧久,空气便有些闷热。
两人默默无言许久。
贺今行想到什么,叹息一声,再道:“况且莲子一个人在京里,处境并不轻松,若非不得已,我不想给他增加麻烦。”mgonЪoΓg
“他今日歇在秦幼合那里,没你想的那么难。”嬴淳懿见奏折晾得差不多了,便收起来放进书案底下的暗格里,而后做出结论:“我会按照原定的计划来,至于裁撤之后能做到什么地步,就走一步看一步。哪怕这一次不行,来日方长,必有做到底的那一天。”
青年人说得斩钉截铁,自信而坚定,面庞上是毫不掩饰的野心。贺今行一怔,尚未完全回过神时便点了头。
出去比进来要容易些,雪渐渐小了,他一路贴墙疾行,离开吉祥街,很快便出了正阳门。
到行人稍多的街道,他忽地慢下来,跌跌撞撞,如醉酒一般。
迎面提锤敲梆子的更夫与他撞上,叫了两声,听回个囫囵声儿,便无奈地把东西挂在腰间,扶着他往路边上走。
冬日里防止夜行人在外因醉酒冻毙,是更夫的职责之一。
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熟视无睹地从两人身边经过。
待脚步声远去,两人转进一条夹巷,贺今行慢慢站直了,扶着他的贺冬这才问怎么了。
他放低声音,简略地说了说嬴淳懿的计划。
“确实有些难办。若在西北,何须去查,谁敢偷懒一天就要被同袍揪出来痛打,更没胆子去做那些欺男霸女的混账事。”贺冬说:“可谁叫咱们在京都呢。”
他说到西北,便露出回忆的神色,又有些唏嘘:“咱们离开仙慈关有一年了呢。”
“是啊,一眨眼就过去了,好像过得很充实,又好像什么都没做。”贺今行也难得有时间去想仙慈关。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夜晚,他曾与同袍一起,砍下仙慈关外的胡杨做柴烧。
他平静下来,两道长眉慢慢展开。
“你想做什么就做。”贺冬看着少年人的侧脸,只是一个年头,就要从只高过他肩膀到与他差不多高了。他想了想,“只要主子吩咐,我等在所不辞。”
走了许久,贺今行才轻轻摇头,“不,你们不要动手。”
贺冬不知为什么,忽然就有些难受。他在脑子里搜刮起别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倒真想起来了,“有件小事。”
“嗯?”贺今行配合地侧过头,认真听他说。
“傅家的人在到处买马,说是要寻一匹体型偏小、性情温顺、耐力好会识途、还得有灵性的,最好是大遂滩马场的马。”他说着忍不住笑了。
大遂滩是错金山脚下的平原,地势平坦开阔,草野丰茂,水源有保证,自古便是马场。因离边防线太近,被西北军圈做了军马场,产出的马匹在力量、速度与耐力上都冠绝整个大宣。每年极少数上供内廷,剩下的部分供给本军,部分与其他军队做交换,是西北军费重要的来源之一。
军师在卖与留上都要一匹一匹地抠,哪里有多余的流入民间。
贺今行也道:“像是给女孩子骑的,不过又要小又要强,确实难找。”
“不搭上咱们的路子,找几道贩子都别想。”贺冬很是自豪,“哪怕开再高的价,千金寻马,也得有地方给他寻是不?”
“千金?傅大人可不像会给孙女花这么多钱的人。”少年人在“傅家的人”这四个字上琢磨了一会儿,蓦地绽开笑容:“冬叔,帮着寻一寻吧。”
“啊?”
“如果我没猜错,这匹马不是给傅家小姐,而是为裴家小姐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