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上旬,除了那兜售各种货物的商贩比平时还要忙得多,上至朝官下至百姓,都没有要紧事必须去做。
大家都沉浸在节日的氛围里,莫说人,就连刮的风下的雪都是懒洋洋的。
辰时初,天蒙蒙亮。
贺今行打完一套拳,走到枣树底下,对携香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携香架着高凳,用小木片将枝桠上覆着的薄雪轻轻刮进瓮里,声音比她的动作还要轻。
“回来吃早饭么?”
“赶不及。”
“那你小心。”
“嗯。”
屋檐下,闭着眼背书的裴明悯向他挥了挥手。
贺今行对他笑了笑,去厨房捡了只蒸好的馒头,叼着出门。
街巷上人不多,屋瓦盖雪,门墙盈联,皆是一派安逸。年节是可以心安理得偷闲的。
他到达约定的地点,不出半盏茶,接应的人便来了。
那人身形微胖,穿一身缎面绣铜钱的袍子,戴鹿皮手套,头上顶着方巾。
贺今行拱手道:“苏兄。”
“今行兄。”苏宝乐笑呵呵地打招呼,“来得可早,吃了没?”
他点点头:“时间紧,有劳苏兄带路。”
此前他曾拜托陆双楼给他指条路,昨日对方传了信来,今日才有这一遭。
信上还说,他只要吩咐接应之人做事就好,其他的一概不必理会。
“请。”苏宝乐雇了一辆马车,让他先上去。
两人相对坐下后,前者又道:“双楼昨日来找我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因为他爹不是出事了么。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好久没见过他,我甚至以为他回稷州去了。”
昨个儿早上,他在相好的肚皮上被尿憋醒,想去放水,结果刚坐起来就见床帘子外竖着个黑影儿。一瞬间差点把他的魂儿都吓飞了。
“过的不错嘛,都能长住天香楼了。”
状似感慨的嗓音带着凉意,他听出是谁,七上八下的心几乎是立刻被吊起来。
但他十分清楚这位最不耐烦等待,只得哆嗦着挑开床帘,“陆、陆……”
陆双楼一脚踩在床沿上,哪怕没有接近,仍震得他停住动作,浑身皮肉一起抖了抖。
“最近的生意挺好做啊?”
床榻里侧的女人醒过来,还未发出声音就被他一掌按住了口鼻。他稍稍定了定神,试探着回答:“也就那样吧,你怎么来了?你爹不是……”在看清对方抱着的双臂一侧夹着的是一柄黑鞘的刀后,陡然噤声。
陆双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惊恐的表情,“还想不想继续做下去?”
他当然是想继续做下去的,最好能越做越大,做到让家里的老爷子立他为继承人,把整个苏家都交到他手里。
苏宝乐继续笑:“但他突然出现,让我帮你做事。所以我想,或许你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
贺今行看他一眼,也微微一笑:“你亲自问他比较好。”
越往东,两边街道渐渐热闹起来。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下。两人下了车,苏宝乐指着一座单孔的石拱桥,“这就是玉华桥了。”
半椭圆形的桥身拉得很长,约两丈宽,没有设置阶梯。人能走,车轮也能走。
桥上遍地都是驴子、骡子、板车,赶猪的、推菜的、拉炭的、扛大包的,来往皆用尽全力。
桥下河渠有船接连摇过,舱里堆满捆扎好的货物,吃水颇深。
不远处是个小码头。
“这偌大的宣京城,不止衙门里的那些官儿分个三六九等。”苏宝乐指着那些人,边说边上下晃着指头:“像这些人,从早干到晚,一顿十个馒头两碗汤,一天能攒四五十文。”
贺今行的目光扫过一圈,落到横在面前的手上。
“怎么?”苏宝乐疑惑地看着他抓住自己的手臂,下意识想挣开,但没挣动。
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手上用力把对方的手臂给按下去,然后说:“请继续。”
只片刻,苏宝乐便反应过来为什么,背着手,不认同地摇头:“你们这些书生。”
他只说这六个字,话外之意尽在不言中。
贺今行还是那句话:“请继续。”
说罢也不等对方,转身走下玉华桥。
过了桥,正对一条极为宽阔的大街,或者说是一大片空地。
糊灯笼的,刨木头的,打铁的……凡是大宗的依靠劳力的事项,都在此处扎堆聚集。卖鱼的腥臭,装卸又需临近河渠,集散市场也在这里。
朝阳已经升起,底下热火朝天。
两人穿过遍地的篾条、木屑与废弃耗材,间或有短打赤膊的汉子拦下他们。有苏宝乐说项,对方认了脸记了名字,也就让他们过去了。
苏宝乐揣着手说:“双楼的牌子在这一块还是好用的,有事儿报他的名,哪怕生死账都能缓上一缓。”
“这里也能不走顺天府,直接算生死账?那谁来做这个判官?”
“玉华桥这一带的地头蛇姓陈,大家都叫他‘陈老大’,包括往西南那边儿的车马行古玩街都是他的地盘。他平日盘踞在他手下的几家赌场,不过你要想见他,得去找双楼。”
贺今行摇头,“不需要见他。”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分散的房屋才慢慢收拢成巷。两边墙檐低矮,门窗紧闭,有的门前挂着帕子,有的没有。
“先前我说那些人,不算底层。”苏宝乐油腔滑调地说:“这一条街呢,都是暗娼,有的屋十文钱就能睡一个晚上。当然啊,我没睡过,都是听手下人说的。”
他说着说着就去看贺今行,好奇这人又会有什么感受。
书生啊,尤其是被呵护着长大的,比窑子里的姐儿还要多愁善感。
然而有什么用呢?要么给人赎身,要么睡人一晚,还能给人送一份嫖资。
贺今行却没有什么想说的。这种地方每座城里都有,他并非没有见过。
然而他现在改变不了,多说无用。
前方几丈外突然开了一扇门,一个打着哈欠的的男人走出来,手里提着头盔,身上甲胄松松垮垮。没两步,屋里跟出一个女人,抓着他,神情十分凶悍。
两人推推搡搡争吵一阵,原因无非是男的睡了却不想给钱。
最后男人脱不了身,只能从身上搜出几个大钱扔到地上,不忘警告似的瞪一眼走近的两人,才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苏宝乐啐了一口:“那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年节不放假,这个时候正忙,只能轮流排班休沐。”
他顿了顿,左右看看,又说:“今儿歇这儿的应该大部分都是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大营就在附近,这两天正轮休。”
贺今行蹲下身,捡起一枚滚到脚边的铜钱,顺势递到骂骂咧咧的女人面前。
女人霎时没了声音,一把夺过铜钱,也瞪他一眼,随即豁地起身回屋拉上门。
“砰”地一声,惊飞了刚刚降落在屋檐上的小鸟。
贺今行站起来,看着鸟儿振翅飞远。
瓦蓝的天空却与刚刚那个女人发黄的面容重合。
头发散乱,额上有淤青,一双眼深深凹陷下去,只有两颗眼珠子黑得很、还能转动。
“我跟你说话呢,贺兄?”苏宝乐没好气地叫他。
“嗯。”他应了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听着呢,你请继续。”
苏宝乐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说:“五城兵马司的人就这么横,刚刚这样的,一天没有上百,也有八十。这些兵也不是没钱,就是仗着兵马司的势不想给,硬赖。”
“本来嘛,嫖客花钱,□□卖肉,都是你情我愿,这些狗仗人势的却只想占便宜,活该让人瞧不起。”
“你不是她们,怎么知道她们愿不愿意?”贺今行打量着越来越窄的巷子,声音越说越轻,几近自言自语:“哪怕此刻因种种原因不得不自甘于此,溯及从前,谁又敢说她们就一定、一直是情愿的?”
没有人生来就愿意受苦。
他沉默片刻,问:“陈老大不管管?”
“管啊,当然要管,你看刚那个兵不也给了几个钱么。毕竟陈老大要抽成的,要是来这儿嫖的都不给钱,他上哪儿去抽?”苏宝乐“嘿嘿”笑了两声,凑近些压低声音说:“陈老大和五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拜把子的弟兄,互相都要给几分面子嘛。”
贺今行皱眉,“这管与不管有何区别?”
苏宝乐咂嘴道:“区别大了。有陈老大,这些窑姐儿好歹有条容身的巷子。”
“我这么跟你说吧,就外城,东南这一片,基本都是外地人。松江、广泉、剑南、秦甘,天南地北,哪里来的人都有。有点儿门路的不会来这儿,来这儿的都是只能做下九流行当的。下九流嘛,本来就低贱,有住处,一天几个子儿就能活。”
“这里每天都有很多的人来来去去,自然也会生出很多的事,让顺天府来主持公道是不合算的,官差都喜欢勒索外地人。所以大家都找陈老大,让他裁判,久而久之,也就成了默认的规则——在这里起冲突报官是要被打个半死然后赶出去的。低贱之人,这里都容不下,那宣京也就没处可去了。”
“顺天府不管?”
“五城兵马司的大营就在附近啊,顺天府管什么。都说了上头是拜把子的兄弟,自然要罩着的嘛。”
“所以这一条巷子就是陈老大给五城兵马司的好处。”贺今行想了想,“嗯,应该还不止。”
“当然,再小的兵,再小的吏,在这些人面前,也都是兵老爷官老爷。换句话说,这里就是五城兵马司的地盘。”苏宝乐颇为唏嘘,身体微仰着,双手揣在袖子里,搁在肚皮上。
“不过这人呐,本来就分三六九等嘛。”
贺今行不再接话。
两人出了暗巷,街景豁然开朗。
苏宝乐:“再往前一片是赌场,估计能见着一大群五城兵马司的人,他们营里就没几个不是赌鬼。周边是民居,你想去哪儿?”
“周边看看吧。”贺今行说。
天下赌场都一个样。
他在秦甘路上过几回赌桌,若非必要,不想再进去。
顺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往前,街头路角渐有槐杨。
两边屋脊拔高,门上贴了对联,不时可见燃过的爆竹纸屑;旁边蹲着些全身上下和泥巴差不多颜色的孩童,专心致志地在地上扒拉,偶然发现一小节没有引燃的炮仗,便能嚎出一串儿欢呼。
苏宝乐介绍道:“这些房子都是陈老大名下的,住的都是在这儿附近做工的人家,租约我不清楚。不好问,问了可能被怀疑居心不良。”
贺今行挨着看过去,“这些房子看着年岁可不小。”
“都是收来的。”苏宝乐说:“原来有本地人在这儿住,但常被五城兵马司的人骚扰,渐渐就都搬走了。现在嘛,虽然房价不高,但清白人家都不愿意往这边走。”
所言与贺今行的猜测一致,他叹了口气,不再问什么。
太阳越来越高。
浓稠的沉默中,迎面一个人埋头走来。他抱着几乎齐额高的一摞书和纸,指弯里还吊着几个油纸包。
贺今行与他侧身而过,突然停住脚步,惊讶地喊出声:“江拙?”
惊讶过后便想到春闱将近,对方这个时候出现在宣京实在是情理之中。
“今行?”江拙猛地转身,也睁大了眼。
“好久不见。”贺今行搬走他手上大半的东西,“你住哪儿?我帮你搬回去。”
“就在前面巷子里,不远的。”他本想推辞,但贺今行抱着书,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他便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眼看再走一条街,就到外北城的地界,苏宝乐便要告辞。
贺今行谢过他,与江拙一起回返,边走边谈。
“一个人上来的吗?路上可还好?”
“坐了柳氏商行的船,一路都好。”
“说起来,你爹回家,可给你取了字?”
“没有,他说我读的书比他多,让我考过了自己取。那我就自己取吧,这一科要是考得好就取个大些的字,考得不好就取个踏实些的。”
两人说着拐入一条窄巷,江拙在前带路,走进了一间高大的房屋。
那门开得极小,贺今行埋着头跟上,却被守门的中年男人拦住。江拙赶忙回头解释说是帮忙搬书的朋友,他才得以顺利进去。
站直了,才发现里面是打通的。
整间屋子里,竖有一条条的大通铺,铺位上大多乱糟糟的,靠门的边上空出了一人宽的道可供行走。
屋里此刻几乎没人,但哪怕是寒冬时节,仍弥漫着不可忽视的酸臭。
汗水浸湿被褥,窝干之后再次反复而形成的气味。
贺今行知道,只有开春天暖、河流解冻之后,这些被褥才会被收去洗一回。
他问江拙:“你来多久了?”
“我昨天才到。”江拙回答。
走到一张枕被叠放齐整的铺位前,他把手里的东西都放下去,又拿走贺今行手上的;然后脱了鞋爬上床铺,把东西再一一搬到床头,边收拾边说:“我进城的时候,有人说带我去住便宜的店,仗着我不认识路,想把我带到巷子里抢我的东西。还好我机灵,看着路越走越偏就赶紧跑,差点被追上,但幸而又遇到了这里的一位大哥。”
他笑起来,把这段经历当趣事分享。
然而看到贺今行没有丝毫轻松的表情,他后知后觉他的朋友并不觉得有趣,忙说:“你别担心,这里一天只要二十文,交了钱就什么事都没有。而且这些大哥白天都出去上工了,很安静的,正好适合我读书。”
他说着说着就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双手。
稀稀落落的光线从没砌严实的墙顶钻进来,恰有头发丝儿似的那么一缕,轻飘飘地落在他掌心。
“谢谢你帮我搬书啊,今行,本来至少应该请你喝杯茶的……”
贺今行也脱了鞋,跳到床上,在他对面盘坐下来,打断了他没出口的“不好意思”。
“我和张先生住在一起,他教我和另外两个人读书,如果你愿意,可以一起来。”
“是张厌深先生吗?原来他也来宣京啦。”江拙惊讶道,“我能启蒙,也多亏张先生的指点,如果能听他讲学……”
“至于住处,这里太远了,每日来回极其不便,所以我劝你搬到北城那边去。”贺今行看出他是愿意的,露出一点笑意。
他缓缓地说:“晏叔叔家里可能住不下。但我有个开医馆的叔叔,他有间小院子,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带你去借宿。”
“明悯,就是一起读书的同窗,他每天从他家里坐马车过来,要路过玄武大街。你可以在路口等,让他把你捎过来,就花不了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