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化十五年,二月十二。
立春早过,惊蛰将至,雨水渐渐多起来。
戒严多日的贡院在辰时撤了封,院前长街顿时喧哗起来。
贺今行与晏尘水卡着时间到达,皆是穿得极厚,一手提食盒一手提考篮。出发时,携香怕半途下雨,以防万一还给他俩各塞了把伞。
满街都是人,只要看哪些是一个人被几个人围着转的,就能分辨出哪些是考生,哪些是送考的。
街两头有忙着生计的百姓经过,都要探究地打量几眼,带着些善意的艳羡。
有孩童围在路口的上马石玩闹,唱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歌谣。
像他俩这样独自前来无人送考,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好在很快就有人叫他们的名字,江拙就在不远处向他俩招手,身后是裴家的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地挤过人群,江拙看着他俩,奇怪地问:“携香姐姐没来吗?”
“她说会试而已,要考中了去殿试才送。”晏尘水说着想要摊手,但提着东西,便把胳膊一摊。
贺今行笑道:“她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方便来。”
“那就等殿试。”江拙看着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今行,你一定可以高中的。”
他说罢才觉有些羞涩,一张脸红扑扑地,却目光坚定,比刚来时要自信许多。
“好呀。”贺今行脸上的笑容扩大几分,说:“不止我,你也要中,大家一起取中。”
晏尘水把考篮挂到肘弯儿,取了几块小点心出来递给他们,并不为这一场而担忧,“这是必然的结果。”
“今行,尘水。”裴明悯从马车旁过来,给他们一人分发一个小方盒,边解释道:“装的是药丸,在号房里要是突然头疼脑热肚子不舒服,可以用一用,能舒缓症状,还能镇痛。”
大家都占着手,他便贴心地放进了考篮里。
方盒小巧精致,盖面上描着冷艳海棠。贺今行总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想起是谁,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裴明悯说:“是我母亲准备的。”
说话间,裴家的马车驶到他们身边。车中贵妇撩起纱帘,眉目柔和。
贺今行与晏尘水立刻齐声道:“裴夫人。”
“我想着号房逼仄,你们连考三日,必定有诸多辛苦,便请傅家二姑娘做了些丸药,以备不时之需。”裴夫人笑着解释,又眨眨眼,特意压低声音说:“傅二姑娘医术了得,我还特地嘱咐掺了花蜜,一定不苦。”
少年们顿时忍俊不禁,再齐道:“多谢夫人。”
裴夫人满足了一时的促狭之心,又恢复端庄,“我儿常说起他与你们在读书时的论辩,令我好奇不已。今日难得瞧见,果然都是好孩子。”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过贺晏两人,目光转到自己儿子身上,满含温柔与期许:“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耽搁你们入贡院。”
“母亲放心。”裴明悯拱手作别,接过侍女送上的紫竹考篮与雕漆食盒。
“为娘在府中静候吾儿佳音。”裴夫人轻轻颔首,放下车帘,马车随即驶动。
送考的人群渐渐分流至两边,少年们汇入中间的考生群。
一声锣响,震得现场瞬时安静下来。
早已等候多时的近千名举子在提调官们的组织下,经过简单的搜检查验之后,有序进入贡院。
贺今行举目望去,同考之中,有少年,有青年,有中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
多少读书人终其一生,都在为科举入仕而努力。
绕过一面大影壁,便是极为广阔的空庭,足够容下所有考生与监试官。
空庭四面分布着一排排号舍,中央是一座三层小楼,乃贡院最高建筑,四面皆窗,可俯瞰全场。
楼前台阶上,十数名考官已等候多时。
为首的考官一身绯色绣仙鹤补子官袍,开口道:“我乃本科主考,秦毓章。左右乃本科副考,孟若愚,王正玄。”
他淡淡一句介绍,不带官职与爵位头衔,却引起底下举子不小的震动。
哪怕举子们早已将本科考官人选谙熟于心,但亲眼见到、听到,仍具有极大的冲击。
那可是当朝宰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秦相爷!
秦毓章等他们激动稍过,才又道:“不论你们此前寒窗多少载,这一场考过,便是本堂同僚。若是考不过。”
他顿了顿,“那就回家去,三年后再来。”
周围又响起一片嘈嘈切切的低谈。江拙也颇为激动,与他们说起自己的感受,裴明悯笑说看多了就好,晏尘水便插空分享一些高官逸事。
贺今行耳里听着他们说话,脑海里却想到了张厌深评价秦毓章的话。后者果然是很干净的作风。
“我知道诸位走到这里不容易,都想考中,但不论如何,莫打歪主意,莫做小动作。”
三四十丈外,秦毓章抬手一挥,“好了,准备开考罢。”
举子们一齐拜谢考官,若能取中,此后便算是师生。
入贡院时,提调官给每个考生都发放了号牌,此时他们又在监试官指引下,按照自己的号牌去找号房。
贺今行四人各自在不同的方向,便就此分别。
分给他的号房在不起眼的某一列最左一间,他要打开隔板进去时,听身后忽然一声“劳驾”。
他转过身,与一名青年面对面。
后者着青布长衫,未戴巾帽头冠,通身染着泥灰,微黑的面上凝着汗迹,额发间还沾着露气。
像是晨起去了一趟田头地里。
眼看即将开考,贺今行压下心间疑问,不问“你是谁”,而是直接道:“有何事?”
青年露出一个笑容,拱手道:“可否借一支笔一方墨?”
他有些惊讶:“考试不带笔的么?”
青年便道:“才将赶到,尚未来得及去购置。”
“才来?外地的吗?”贺今行边说边放下食盒,打开自己的考篮。
他一贯谨慎,笔墨纸砚水注一类都准备了双份,此时便拣出一份递给对方。
青年双手接了,却只道一声“多谢”,便转身要走。
“等等。”贺今行把人叫住,问:“你的号房在哪儿?”
“就在你的隔壁。”青年看一眼手里的东西,依旧挂着笑,“你尽可放心,我知道这些都是好东西,很贵,一考完我就还给你。”
贺今行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不由失笑。他拿起两支蜡烛递给对方,“近日多雨,这一排号房又背着光,天阴或许妨碍书写。不过我带的也不多,晚上天黑,就早些睡觉吧。”
青年微微一愣,腾手拿了蜡烛。
贺今行见他周身空无一物,又抽了层食盒的抽屉出来,“一场要考三天,不能不吃东西,饿了就用点心垫垫。中间会有茶侍帮忙起炉炊饭,到时候我再匀你一些热汤饭。我帮你拿过去?”
青年已回过神,点点头,跟着贺今行一起把自己的号房布置好。
监试官敲锣提醒考生抓紧入号房,即将明题。
贺今行便赶紧回去。
“抱歉。”身后的青年忽然说:“先前我说了谎,我刚入京不假,但有路过书铺,只是没钱买。”
果然如他猜测,贺今行心中叹息,回头却笑了笑:“都是些小事,现下好好考试,祝你高中。”
青年得到祝福,低头笑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进入各自的号房。
中央小楼上的大鼓鸣响九回,同考官分散开,一齐诵题。
天化年间第六场会试正式开始。
三名主副考官一同上了小楼,站在三楼凭栏而望。
“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副考官王正玄端一杯热茶,看着号房里或提笔疾书或不紧不慢研磨的举子,十分感慨:“又一茬新芽要出苗咯。”
他把茶盏递给秦毓章,“秦大人,难得和你共事一回,不容易。”
“同在一朝,以后机会多得是。”后者接了茶,转手递给另一边的孟若愚,“孟大人病体未愈就前来监考,辛苦。”
“老朽负皇恩,不辛苦,也接不起。”孟若愚以手作拳,捂着嘴咳嗽几声,不接。
秦毓章从来不强求,便拈盖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