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謜)_第 75 章 七十二(1 / 2)_六州歌头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第 75 章 七十二(1 / 2)

六州歌头 7006 字 1个月前

二月十五,禁军校场。

        校场两边栽种着杨柳,濛濛春雨里,柳丝如愁。

        场上这头,令旗一下,蓄势待发的马匹便横向冲了出去。

        马上骑手并未控缰绳,一手张弓,一手搭箭,侧身瞄准。

        场上另一头,五十丈开外,树了一排靶子。

        一支长箭穿破春雨,“唰”地钉到靶上。

        不过两息,又是“唰唰”几声,红心上便攒了一圈羽箭。

        全副武装的校尉跑过去看了一眼,举起手中红色小旗摇晃,高喊:“全部正中靶心,十分!”

        这边计分的校尉便重复一回:“顾钰,十分!下一个!贺眠准备!”

        下一位早已准备好,瞅着令旗向下,便一夹马腹,反手取下挎着的角弓。

        他一次搭了两支箭,拉弓的手臂向上曲起,发力的瞬间,贴肉的武服窄袖几要被撑破。

        只听一道细微的崩裂声——

        贺长期及时勒马,看着还在手里的羽箭,懵了会儿。然后向着旗台甩了甩弦断成两截的弓,摇头:“考官!你们这弓,不够劲儿啊!”

        这话瞬间激怒了旗台上特意来观看比试的禁军统领,他把自己的大弓甩给台下的小旗,“去,拿给他。”

        小旗小跑着送弓,贺长期打马迎上去,半途便截走装备。

        旗台上的统领怒道:“我倒要看看你小子有多大的臂力,能不能拉断我这张弓!”

        他挽长弓如满月,大笑道:“将军这张弓是好弓,断弦岂不可惜?”

        笑声未落,利箭离弦,直入靶心。

        鼓声似春雷震响。

        监试官齐声喝令停笔,早在号舍巷口准备多时的试卷官立刻开始挨着收卷。

        此时考生还不能走动,要等考官清点完全部试卷并弥封之后,会试才算彻底结束。

        贺今行在最后一位,检查好首书的籍贯姓名年甲等等,待试卷官收走正卷,才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这几日春雨连绵,天色总是阴阴,此时难得放晴。

        沉闷已久的贡院忽地爆出一声来自举子的长啸,如水入油锅,迅速炸开各种各样的声音。

        浑厚的,清越的,苍老的,或痛哭或大笑,或独自发泄或呼朋结友,或志得意满或追悔不已,每一道声音都代表着不同的人。他们从九路三十三州,从天南地北聚集在这里,不论老少,都有着一个共同的身份——读书人。

        不知寒暑多少年,走到今天,坚持完一整场,便不算白来。

        他听着周遭的喧哗声,不自觉露出笑容。而后将草卷放进考篮,拆下号板,提着东西走出两步,再回头看那逼仄的号房,一时也有些感慨。

        不论结果如何,其他人或许还有机会重来,但他这一辈子,就这一次。

        隔壁的同考叫他,双手递到他面前,“这两样都还能继续用,还给你。”

        这人一手端着砚台,一手托着水注;面容上是掩不住的疲倦,但眼睛却含着光,十分明亮。

        “多谢。”

        贺今行本没打算收回,但既然对方要还,那他就接着。

        “不客气。我有多的,分给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他微微一笑:“贺旻,贺今行。”

        “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却是很大的事。”青年认真地说,再退后一步,认真地作了一揖。

        “秦甘路,夏稞。稞是青稞的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夏青稞。”

        贺今行略感惊讶,念及“青稞”二字,问:“西州的人吗?”

        西州因地处大宣最西端而得名,全州位于天河高原上,盛产青稞。

        由仙慈关向南,翻过高耸入云的错金山脉,即可踏入西州境内。

        他从前常在错金山下跑马,却从未翻越过这座被当地人奉为圣地的神山。他不能离关太久,而天河高原又太高、太冷、太辽阔。

        夏青稞用一种明显变得兴奋的语气应道:“是啊,你竟然知道。”

        他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继续说:“西州是我的家乡。我们那里很好的,人好,风景也好,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大家都很爱它。我真高兴你竟然知道,欢迎你以后来玩儿。”

        路窄,他请贺今行先行,自己在后,话匣子一开就水泼似的往外倒。

        “我是我们那里唯一的举人呢。我出来时,村长爷爷给我算了一卦,说我这一趟是大吉,一路灾祸不断,但皆能逢凶化吉。”

        他走下高原,在错金山下遭了响马,得幸被过往的大商队搭救;后来迷失在甘中路的黄土沟壑里,又遇到了一对和善的老夫妻;商队镖师和老夫妻送给他的盘缠,不出两个州便被尽数骗去,准备在江水边上找短工凑钱时,发现一艘到宣京的货船正在招水手。

        他抓住这个天赐的机会顺利上船,一个多月便学会了东部流通的官话,最后在会试开始前一刻赶到贡院。

        “村长爷爷真的高明极了,我的确是个非常幸运的人。”他十分自豪地说完,又念了句很短的词语。

        贺今行听出是西州那边的方言,大概是“赞美神山”“赞美天神”的意思,说:“若你是一个人从西州到宣京,四千里路走下来,说明你不止非常幸运,还非常厉害。你说官话我都听不出口音。”

        夏青稞轻咳一声,操着西州口音说了一句官话:“有这么远吗?我竟然走了这么远,还没有走到头,大宣真大啊。”

        西北的口音让贺今行有种亲切的感觉,他被这把刻意的腔调逗笑了,点点头:“是啊,非常大。”

        两人随着人流走出贡院,晏尘水最先出来,就在大门外等。

        他替双方介绍过,夏青稞就要告辞。

        贺今行想到他孤身一人,问:“你可有落脚的地方?”

        后者爽朗地笑:“我来的时候时间紧迫,别无他法才向你借文具,现在考完了,有的是时间琢磨怎么解决食宿。”

        他说罢就走,踏出两步又回头,从袖袋里掏出一个用草卷包裹的东西,“好吧,其实还剩一小截蜡烛,但这个我就不还给你了。”

        “这有什么?”贺今行哭笑不得:“我住在外北城的灯门巷,离正阳门不远,你若有事,可以来找我。”

        “好,我记着了,殿试再会。”夏青稞握住那一小截蜡烛,转过身,第一次好整以暇地打量这条宽阔的长街。

        暮色朦胧,连片的屋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美轮美奂。

        禁军已撤了封禁,街上涌进许多看稀奇、沾喜气的百姓以及来接考生回去的考生家人,热闹非凡。

        “宣京也好大,好漂亮啊。”他由衷地赞美,随意选了个方向,走进挨挨挤挤的人群里。

        剩下两人看着他离开,晏尘水道:“这位夏兄也是奇了。看着从贡院出来才知道他是来考试的,就这么走出去,路上遇见可能会误以为他是逃难的。怎么说也是个举人,再穷,朝廷不是有补贴的吗?”

        “有吗?”贺今行倒从未注意过这方面。

        “中举之后向当地的学正打申请,每月能领四五百文吧,不多,但也算是个经济来源。”

        “啊,我才知道,可惜。”

        “可惜什么?你又不缺钱,为这点儿钱跑衙门写请状,怪麻烦的。”晏尘水打着哈欠随口说。

        一连三天没吃好睡好,刚考完的兴奋劲儿一过,疲倦便气势汹汹地涌上来。

        “不是这么回事。”贺今行摇头,但没说自己,而是为夏青稞解释:“夏兄是西州人,能来参考就很不容易了。”

        “秦甘路那个西州?”晏尘水惊讶,眨眨眼:“那确实不容易,我先前说得不对,只这一条就该高看他几分。”

        街上人群渐渐散去,裴明悯与江拙一起出来,四人说了几句,约好明日对题,便各自回家。

        贺今行走出檐遮,立时感受到飘散的雨丝。他撑开伞,罩住自己和晏尘水;看着街上匆匆躲雨的行人,又想到夏青稞,只盼这雨不要变大。

        好在春雨落地就成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两人回到灯门巷,老远就看到张厌深拄着拐杖站在门前,与邻居家的小孩儿说着什么。

        老人微微佝着脊背,低头垂眸,神情和蔼;小孩儿呆呆地仰着头,眼睛睁得大大的,食指搁在嘴里都忘记了咬。

        两旁民居炊烟袅袅,饭菜香气从街头飘散到巷尾。

        “阿囡,进屋吃饭咯!”邻居家传出妇人的声音。

        妇人连叫几遍,又被老人提醒,小孩儿才回过神。要跑回家时,暼到提着考篮归来的少年郎,又顿住脚步;歪着头回忆了一会儿,将两只小肉手握到一起,似模似样地对着老人拱手弯腰,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先生!”

        “诶,先生也谢谢你。”张厌深笑眯眯地挥手:“回家去吧,慢点儿跑,小心门槛儿,别摔着了。”

        然后才对走到身边的少年们说:“回来啦。”

        “考完了嘛。”晏尘水问:“先生,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呢?”

        张厌深笑答:“讲了几个故事而已,闻鸡起舞,负薪挂角,程门立雪,都是你们听过的。”

        晏尘水便笑:“先生这是劝学呢。”

        “多读书总是好的。”贺今行也跟着笑,腾出手去扶老人,“老师,外头冷,咱们回去吧。”

        一进门,携香便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头来打招呼。

        她从下午就开始准备,做了不少菜,算着时间正好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