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看完三甲,又挨着拆视了前十,略做名次变换,便神色疲倦地停下动作。
“不看了,就这样罢,你们阅的卷,你们盯着拆。”
秦毓章三人领命:“是。”
“陛下歇歇,该进仙丹了。”顺喜捧了一只宝匣出来,轻声细语伺候皇帝坐下。
内侍们围着他,取水捧蜜,焚香打扇,持巾端盆,如众星拱月。
诸吏皆垂目以避,快速地将剩下的答卷拆除弥封,交由考官核卷并登册记档。
一缕晨光很快将天色拉得透亮。
今日传胪大典,朝官一大早便各具各位。
贡士们随后而至,经仪制司引导,在崇和殿前的广场上有序站列。
皆戴进士巾,穿大带青罗袍,蹬皂靴。
队列两旁不远,每隔五步,便有佩刀的黑甲禁军持旗肃立。
再往上,崇和殿大气庄严,红墙黄瓦白玉阶,凉风里朝晖跳脱而温柔。
贺今行站在队列里,轻轻呼出一口气。
“紧张吗?”与他相邻的裴明悯轻声问。前列的江拙也回过头来,脸颊带着羞赧的红,却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他。
“这有什么可紧张的?就是走形式的典礼,早点结束好到晚上鹿鸣宴。”晏尘水也记得压低声音。
他点点头:“我很期待。”
“啪、啪、啪。”
静鞭三响,前列两人立即转回去,所有人都噤了声,不自觉打直脊背。
丹陛大乐响起。
宣制官走到殿前黄案后,在所有贡士的仰视里,展开手里的帛卷。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岁次戊午年常科殿试,策天下贡士一百二十人,得一甲三人,赐进士及第;二甲三十九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七十八人,赐同进士出身。”
洪亮的嗓音落下,进士们便一起整袖提袍,行跪拜大礼。
“学生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礼毕。贺今行随众起身,抬头却见宣制官仍站在原地,并未离开。
按流程应该到读卷唱名,他微微皱眉。
却听宣制官继续宣读——
“今之殿试,鸾翔凤集,朕心甚慰。汉中路稷州裴涧与汉中路遥陵镇贺旻,制策各有千秋,难分伯仲;朕斟酌许久,决意不定高下,着二子同为魁首,赐绯罗冠带。钦此。”
什么?
贺今行猛地睁大了眼,他怔愣片刻,看向身边人。
裴明悯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真好。比我想过的最好的结果还要好。”
他也被带得笑了笑,对方抬手拉着他的手臂,一齐出列听宣。
不止进士们,就连朝官班列里都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
同为魁首,即是两个第一。大宣开国近两百年,从未有哪一朝哪一科同时出过两个状元。
裴家小君子也就罢了,另一位却籍籍无名!
直到读卷官按例当场宣读完两份答卷,议论声才渐渐消下去。
贺今行与裴明悯谢过天恩,站直身,礼官上前引两位新科状元入殿。
登上御阶,礼乐声渐大。
沿路几乎所有人都在打量两人。
贺今行遇事总习惯多想两分,他自认做文章不及明悯,也猜不透皇帝此举用意。
但不管怎样,路就在他脚下,他一步一步踏得稳当。
到得檐下丹陛,主考并两位副考在这里等他们。
一旁黄案上的银盘里盛着一枝枝粉白相间的桃李,怒放的花朵上犹带晨间清露。
两人拜过座师,秦毓章捡起花枝,插在了少年们的纱帽上,同时勉励几句。
身后读卷官继续唱道:“一甲第三名,江南路清河县谢矜!”
及至殿内,行至御阶前,裴明悯与立于百官之首的裴孟檀对上视线,孺慕地笑了笑。
父亲亦面带微笑,目光却含着一丝隐忧。
他心下生出疑惑,面上笑容不变,与贺今行一齐叩拜皇帝。
大殿华丽而威严,明间高台之上,明德帝倚于御座,精神比早间好上许多。
“平身。”他把两人叫起来,居高临下打量一番,满意地点头:“不错,都是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赏。”
两个小内侍便端着托盘上前,盘里是一套文房四宝。贺今行一直低眉垂眼,只作拘谨状,此刻也恭敬地接过,如蚊呐般道一声“多谢公公。”
一甲第三名入殿,亦得了一模一样的赏赐。
明德帝笑道:“谢家终于又出了个能看看的男儿郎啊。”
谢灵意面无表情,跪地谢恩,额头重重地磕上指骨。
殿外接连宣读小半个时辰,才将名录传唱完毕。
二甲与三甲分两批进殿,幸见天颜。
明德帝看着殿中济济一堂的年轻人,指尖捻着铜钱,也生出一股“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的豪气。
“恭喜诸位金榜题名,日后也要继续努力,朕等着诸位名列朝班,成为朕的臂膀,大宣的肱骨栋梁。”
传胪结束,拜过皇帝,新科进士还需到孔庙祭祀。
从皇城到孔庙要过数条大街,由禁军开道,护送进士们骑马游行而去。
一出崇和殿,进士队伍霎时热闹许多,先前因宫禁森严威势而不敢表露太过的喜悦与激动通通释放开。
不少人凑上来与两位状元郎攀谈。裴明悯声名在外,家世与脾性都是一等一的好,有意与他交好的人更多。贺今行出来时与他并行,这会儿就想让出位置,却被他把臂紧紧拉在身边。众人便知这两人关系极好。
到得镝阁相连的东华门,御马司已备好马匹,每一匹都头戴大红绢花,皮毛梳得油光水滑。
游行顺序按名榜来,司丞让众人散开,各就各位,请两位状元挪步到最前面。
贺今行请他和裴明悯先过去,自己回头看着同伴。
这里人多马多,若有惊乱,他可以即时阻止。
江拙爬上马背,拽着疆绳向他小幅度地挥了挥手,“我会骑马啦,今行,你过去吧。”
说罢,回忆起对方在稷州城门前牵马载着自己时所说的窍门,不自觉又红了脸。
他已非初入宣京摸不清街巷差点被人骗的傻儿,也见识了许多令他震撼的大场面,但情绪易上脸的天性却难以改变。
好在他的朋友从不介意。
贺今行微微一笑,走过去摸了摸江拙的马,又让离他不远的晏尘水看顾着些;后者打着呵欠让他放心。
这些马匹皆是宫里□□过的,大都十分温驯,又有内侍相助,大家很快都坐上了马背。
他也快步赶到前头,司丞还未来得及询问是否需要马凳,便利落地翻身上马。
裴明悯不用问便知他干什么去了,笑道:“君子六艺,射御该通,但骑术达到今行这种地步的却少有,可有什么妙法?”
“从前我让师父教我骑马,他说,想象自己是一缕风就行了。”贺今行轻快地回答:“不要畏惧颠簸,不要在意脚下,顺着风的轨迹驰骋,你就能像风一样自由。”
在裴明悯另一侧的谢灵意忽地偏过头,“这样就可以练好骑术?”
贺今行没想到他会参与进来,微微一顿,随即莞尔:“我信了他的话,然后摔了好多个跟头,但确实也不知不觉地练出来了。”
一支禁军小队扛着黑龙旗走到三人前方丈远,教坊司的唢呐吹起,伴随着敲锣打鼓,队伍开始移动。
“我也不知道师父的方法对不对。”他放松地倚在马背上,走过阴沉的城楼甬道,“谢兄,明悯,你们若有兴趣,日后可以试一试。”
走出宫城的刹那,阳光兜头泼下,鞭炮炸响,猛烈的欢呼如银瓶乍破、直冲云霄。
“状元出来了!”
“花开并蒂,文曲双星,那就是裴郎君与贺郎君!”
禁军已肃清中道,以人墙辟出一条通路,却并不能因此降低分毫百姓们的热情。
夹道两边皆站满了人,挨挨挤挤,不少小孩儿被大人高高举起,也把小手伸向队伍这边。
两面高楼上亦窗户尽开,无数人探出身子向行来的队伍招手挥扇。
“这一位是探花郎,谢小郎君!好生俊俏!”
队伍并不快,每走出一位新科进士,大家便要高喊他们的姓氏,为他们喝彩。
黄榜在传胪之时就已挂在了正阳门外,国子监内的题名碑随之开始刻上新科进士们的姓名,民间各大小报也快马加鞭地印刷《登科录》,力求将自家的册子第一时间发向全国。
不出七天,整个大宣都会知晓这一科进士们的姓名。
有窈窕女子结伴挽着手,在团扇底下悄声说:“好有气势的状元郎。”
有文士感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啊。”
也有母亲教导自家孩儿:“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里满含期许,恰传到裴明悯耳朵里,笑着接道:“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
贺今行看着前方招展的玄黑龙旗,叹道:“莫道儒冠误,诗书不负人。”
沉闷如谢灵意,也情不自禁地接了下一句,而后一句一句地传向后头。
在如此欢欣蓬勃的氛围之下,进士们不论年齿,都神采奕奕,满心欢喜。
他们着春袍,簪春花,如初生的春笋对颅顶的天穹志在必得一般,意气风发。
天公亦作美。
春阳如北冥大鱼,破春水、携春风、登春庭,向东君讨来八尺春光,化作无数流金溢彩的飞羽,漫天倾洒,为他们献上来自天地的盛大庆贺。
“万里锦绣,百鸟朝阳,也不过如此景象吧?”
与正街相通的一条巷子里,两名少年驭马静立,等待游行的队伍通过。
“你要是觉得羡慕,大可以去参加科考。反正有你爹在,乡试过不过都是小意思。”
“啊?”秦幼合惊讶地偏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你怎么会这么想?”
蹲在他肩上的金花松鼠也随之一齐转头。
这小东西睡过一整个冬天,瘦成了松鼠干,被喂足食物之后,终于认了主人。
顾莲子不说话,伸指头试图去戳小松鼠的尾巴;后者不怵人,反去扑他的手指。
秦幼合任他俩玩儿,百无聊赖地说:“这些人里寒窗苦读不止十年的大有人在,簪花游街不过一时,之后还得用一辈子的时间想尽办法在宣京站稳脚跟。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但我呢,我爹是宰相,我姑祖母是太后,我生来就在京城长大,要什么有什么,为什么还要去参加这么辛苦的考试?”
他已站在了别人求之不得的终点,又何必去与他们争这星点机缘?
他如此想,却没把这话说下去。
龙旗游远,状元郎打马而过。
贺今行恰走在这一侧,一眼便看见比周遭高出一截的两人,遂向他俩招手。
大袖惹了春风,往他脸上鼓荡,他毫不在意地掖下袖子,仍是笑。
桃花开在他帽檐,也开在他眉眼。
秦幼合抬起双手,轻轻地拍了两下。
顾莲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放过了只有他巴掌大的小东西,和他一样看着队伍经过,掀起唇角:“宝马配英雄,多热闹啊。”
他似赞赏,“宫里留下来的马都是大遂滩那边送过来的,从秦甘草原不远千里走入御马司的马厩,供人骑行游街,谁看了不夸一句忠心耿耿。”
秦幼合与他一起玩儿着长大,听他开口便知话的好赖,嘻笑道:“草场比之马厩,不过是地方大了些,又有什么其他的区别?还没御马司这么精细的伺候。”
“把天生的战马□□得犹如家畜一般温驯,也不容易,陛下真该给御马司赏赐。”
“我觉得你这话不对,真论天生,就都该是野马。不管是成战马还是做家畜,这难道是马能做的选择,不都看主人的嘛?”
顾莲子冷笑。
秦幼合沉默几息,放松肩膀,接住拽着自己衣襟滑下来的金花松鼠,开口依然是同伴的小名:“莲子。”
“怎么?”
“不想呆了就跑吧。”
鼓锣与爆竹的喧嚣远去。
少女合上支摘窗,回身跪坐在小几前,看着对坐的好友,“你身体弱,少吹些风。”
她那一双含着眷恋的眼尽力弯起,“我就要走了,以后山重水远,再不能为你关窗。你要更加珍重自己,我才放心。”
傅景书靠着竖枕侧坐,面前案角上一只石臼。她握着木杵慢慢地碾磨,药材的气味渐渐弥散,比杯中的茶还要清苦。
明岄忠实地立在炕边,仿若撑顶的梁柱,几乎听不出呼吸。
直到清苦里渐有回甘,她才停下动作,抬眼问:“什么时候?”
“钦天监还在推算具体的时间,左不过十来日。”
开年之后,礼部主客司与宗人府便着手准备和亲事宜,如今万事俱备,只待择定吉日。
裴芷因并不后悔出塞的选择,然而临近离别,仍不可避免地感到惆怅。
傅景书拉开贴墙的暗格,取出一只小巧的银质方盒,推到对方面前。
“你带着它,什么时候想起我,就点燃它。烟云起时,就像我在你身边。”
裴芷因怔怔地看着她。
她牵起一点浅淡的笑:“香囊可以时时戴着,但香料不多,要省着些用。”
“……好、好。”裴芷因仰了一下头,复又拿起香盒紧紧托着,繁复的海棠纹路印在她手心,就像烙在她的心脏。
“不用点燃,我看着就足够了。”
她语带哽咽,快速地下了炕背过身,缓和片刻,准备告辞。
傅景书看着她的背影,眉心一蹙即分,挽留道:“晚食有你喜欢吃的胭脂鹅脯。”
裴芷因再转过身时,已挂上几分明媚的笑容:“今晚家中长辈皆在,我必须回去。阿书,我明日再来同你一起吃饭。”
“这样啊。”傅景书轻声说,“那明日再见。”
象牙色的披风消失在屋门外,她继续细细地研磨香料,一杵比一杵用力,神色却仍与屋里的空气一样沉静。
无论做香、制药还是筹谋些其他什么,都需要极好的耐心。
这厢,裴芷因踏着当当的杵药声走出深宅闺院,归往自家的府邸。
车架轻盈,碾过一街的红纸屑,然后停在了巷口。
这条巷子里只有裴氏一户人家,平日里经行的人并不多,此时却有一个人牵着一匹马立在路中间。
她提着裙摆下车,快步上前,惊讶道:“林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林远山咧开嘴,抬起手,摊开躺在掌心的缰绳。
“你要的马。”
一个时辰前,裴府的门房跟他说六姑娘上街去了,请他把马留下,或是在前院等一等。他不想进去,也不想就这么走,便牵着马到巷口等。
托辞“一定要亲自交给本人”的那瞬间,他很难说清楚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像刚回到仙慈关不久,军师问他想不想再回一趟宣京,他不假思索便说“要”。
裴芷因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他身边的那匹马。
身披苍灰鬃毛的马儿高约到她胸口,头大额宽,四肢虽短却是肉眼可见的强壮,整具躯体充满秀气却富有力量的美。
她情不自禁地走近了,尝试着伸手摸上马颈子,摸到一手粗糙却厚实的毛发。
马儿喷了口气,抖抖耳朵,并未躲闪。
“这是我们军师亲自挑的,他说六姑娘要去塞外,自然要用适合在塞外跑的马。汉中马不耐寒,大遂马骨架偏大,这一匹云骓虽血统不够纯正,但体形适中,底子也好,速度与耐力都不缺。你觉得怎么样?”林远山看着她说。
“它太漂亮了,我很喜欢。”裴芷因爱不释手地抚摸着马鬃,一想到这匹神驹将成为专属于她的马,就仍然有一种不敢置信的惊喜,“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王先生。”
“军师还说,钱货已讫,六姑娘喜欢就好,不必多想。”林远山笑道,再一次递出缰绳,“要试试吗?”
裴芷因这才恋恋不舍地转过脸,入目是抓着缰绳的五指,指节上皆缠着灰扑扑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布条。
她喜悦的情绪忽地一滞,抬眼去看对方的脸。
这是她第二次仔细打量对方,皮肤似乎比年前糙了一些,两道眉毛也染了风霜与沙尘的痕迹,只有明亮的眼睛里,仍闪着真挚的纯粹的光。
林远山见她不动,不明所以。
他想了一会儿,似明白了什么一般突然缩回手,挠了挠头,讷讷地说:“缰绳是该换了……我把马牵到你家里,你让人给它洗个澡再来试吧。”
“不!”裴芷因回过神,惊觉自己声音太高,又压着嗓子说:“我不是嫌弃,是因为……”
她猛地顿住,与少年人对视片刻,率先垂下眼,“罢了,就劳烦你替我牵到宅门口罢。”
林远山呆呆地沉默半晌,才说:“好啊。”
他牵着马转头,等裴芷因迈开步子,与她并行。
半条巷子说短不长,两人静悄悄地走着,却仿佛走了许久。
到得裴府角门,裴芷因没让等在门上的侍女与小厮前来,而是自己接过马儿的缰绳,向对方说:“多谢你专程送马来,但时候不早,我就不留你了。”
她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而有力:“你早些回驿馆吧,路上小心。”
林远山点点头,只说:“好。”
他想起大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不要让她为难。
于是他转身就走,还打定主意要走得潇洒;然而一瞬间鼻子眼睛却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不受控制地酸涩起来。
六姑娘牵着马,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直到夕阳远走,月亮赶来。
“六妹妹。”有人在身后叫她。
她回头,慢慢地绽开微笑,“四哥,江公子,你们准备去荟芳馆了吗?”
“此时去正好。”裴明悯道,目光移到她身旁,赞道:“好马。”
“漂亮吧?我很喜欢。”裴芷因笑言:“不耽搁你们了,快去吧。”
三人错身而过。江拙登上马车后,才犹豫着说:“六姑娘她看起来似乎有些伤心。”
“不必太过担心。”裴明悯轻轻摇头:“她从小就有一股韧劲儿,一旦做定选择,或许会伤心难过,却绝不会后悔颓废。贸然安慰更可能是惊扰,我们只要支持她的选择就好。”
他心中叹息,然而家事不好为外人道,便另起话头说起此行要去的目的地。
大宣旧制,殿试传胪当晚,由朝廷出资举办“鹿鸣宴”,邀文武两试的所有新科进士共庆。自中庆末年开始,鹿鸣宴便固定在内城西南角的荟芳馆举行。
荟芳馆结构特别,进门绕过影壁,便是一座竹木搭就的高台,左右两面皆是宽阔的池塘。台榭极大,容纳百十人绰绰有余。
此时华灯初上,进士们陆陆续续赶来,台上厅中桌椅已备好,但因正宴未开,只上了茶水果子,便三五成群地聚着赏景闲聊。
因文官与武官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文进士与武进士便各据一边。
贺今行与晏尘水到时,看到的便是一派文武分明的局面,他俩环顾一圈,几乎没有犹豫地去了武进士那边。
“好好地怎么过来了,不和同科一起?”贺长期抱臂挑眉,嘴角却带着笑。
晏尘水直接坐下,“这边人少,空气都清新些,为什么不来?”
贺今行穿着那身星蓝长袍,也笑道:“大哥在,我当然要来打招呼啊。”说罢又看向安静坐在另一边的人,打了声招呼:“横之。”
顾横之看着他,微微一笑,颔首回应。
四人占了一张角落里临水的桌子,低调之意明显,故而没人上前来打扰。
晏尘水是本地人,自小听过不少传闻,便靠着栏杆饶有兴致地介绍:“这儿本是皇家别苑,先帝曾赐给先楚王。先楚王常在此设宴出题,开宴时人人皆可入内尝试解题,无论解对与否,凡是能得楚王青眼者,皆可落座受享。荟芳馆因此别称‘楚王馆’,与‘秦王阁’一并名扬天下,成为无数凤泊鸾漂渴望藉以成名的舞台。”
他喝口水,又指着池塘中央形似宝塔的假山,“那就是荟芳塔,两边各一座。据说荟芳馆里每出一篇无可挑剔的诗词文章,楚王就会让人誊刻在他花重金寻来的奇石上,再供奉于此。前来求名者太多,以致刻文石竟垒成了山。可惜天色已晚,不然咱们可以乘着竹筏前去观赏一番,看看这一座宝塔是真遗珠还是混有鱼目。”
“这段渊源我也听过一些。如今斯人已逝,荟芳馆聚引天下贤才的作用倒是流传了下来。”贺今行看着水中倒映的山石轮廓与粼粼灯火,也有些感慨。
别苑本就华丽,先楚王又凿池引水,寻奇石垒就奇山;每一块石头都是一座碑,刻的每一篇诗赋文章都是一道魂,千百道魂吟哦筑就先楚王的爱才之名。
贺长期捏了两颗花生米,一面抛着玩儿,一面说:“这石头文章我不好评判,但可以说,先楚王是做名声的一把好手。”
“无论求才还是求名,不冲突嘛。”贺今行伸指去捞抛至半空的花生,“况且结果是两全其美,有才又有名。”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要得太多,不容易长久!”贺长期抬掌截住他的指尖,被他一缩一挑脱开,好胜心立出,干脆闭了嘴,专心在桌角过起招来。
另两人看他俩打,也不再说话。
少顷,一声轻笑打破沉默。
“原来你们躲在这儿。”
贺今行停了手,寻声望去,两个人悠悠地走过来。
“叫我和阿拙好找。”正是将将赶来的裴明悯和江拙。
“咦。”晏尘水一边挪座,一边奇道:“你俩怎么不和裴大人一起来?”
鹿鸣宴是为新科进士专设,进士们不论文武,皆可称一句来日栋梁,皇帝为表重视,往往会派一位大臣代表他前来祝贺。这个人选地位不能低、名声不能弱、还要与陛下关系亲近,因宴会由礼部仪制司负责操办,皇帝尽几届都顺势点了礼部尚书裴孟檀。
裴明悯却笑道:“莫说我父亲并不会来,就算来,我也不能和他一起啊。”
晏尘水:“你爹不来?那今晚是谁?”
贺今行也猜测道:“或许是某一位考官?”
江拙这些时日耳濡目染,也开始敢于讨论朝中那些大人物,“秦大人?孟大人?”
却听大门那头响起内侍尖细的高唱。
“忠义侯到——”
贺今行顿时一惊,随即眉头皱起。
几人面面相觑,而后一齐站起来,前往花厅那边。
他正要一起走,却听有人叫他:“今行。”
本是不算有辨识度的音色,但真听过一回,就很难忘记。
除了顾横之,没有别人。
“嗯?”他回身看去,惊讶盖过疑惑,打趣道:“难得听你主动说话。”
顾横之注视着他,微抿的嘴角扬起明显的弧度,两个梨涡久久不散。
“有事可以直说。”贺今行暼一眼走出丈远的同伴们,莫名有种特意撇下众人偷偷干什么事的感觉,遂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
顾横之抬手伸到他面前,手里握着一把匕首。
鎏金鞘,青玉柄,一看即知价值不菲。
“这是?”
“回礼。”
“啊?”贺今行懵了一下,迅速回忆,“小西山,那个扳指?”
顾横之点点头:“那是个很好的扳指。”
很契合他的手指,帮助他赢下过好几次射赛。
阿娘说承了情一定要还,他曾想过送弯刀或者□□,但那些都是军中的装备,不是他的。
而现在,他靠自己在武举里赢了一把匕首,可以毫无负担地送给对方。
“可我那是为了谢你在洪水中救了我啊。”贺今行哭笑不得,“你特意送我,我不应该拒绝;但我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收下,还得再给你回礼。到时候你若再回我,岂不是循环往复,没个终结的时候。”
他说着再也忍不住,肆意地无声地笑起来。
未至十五,不甚圆融的月亮从池边树梢冒出,挂在他肩头,清亮的光辉凝在他发簪流云上,蕴成一颗白露。
顾横之看着他弯弯的眼睛,就像一弦月牙,可以将他身后那轮凸月补成满月。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觉多。
于是他说:“可。”
可以投桃报李,琼玖换琚,永不终结。
贺今行也敛了笑,接过对方一直举着的匕首,正手握鞘,拇指轻轻一拨柄头,匕身便滑出两寸。
雪色薄刃在月光下一闪,他神情随之一亮,“好锋利的匕首,谢谢啊。”
顾横之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你俩干嘛呢?”贺长期走到一半才发现后头根本没人,遂没好气地回来找他俩。
“这就来了!”贺今行赶忙收了匕首,叫顾横之:“走。”
来找人的大哥迎面作势要给他一记爆栗,他矮身躲过,快步跑向远处站着等他们的裴明悯三人。
“就属这时候溜得最快。”贺长期摇头,又叫顾横之快点儿一起走。
然而后者不疾不徐。
他看着对方可以称得上是柔和的脸色,纳闷儿地问:“你这心情怎么忽然就变好了?”
“我想起一句诗。”顾横之抬头看向浩瀚寰宇。
万里晴夜,明月当空。
“什么?”
“月出皎兮。”
“……”贺长期无语:“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考文举。”
顾横之只是笑,也不多说,加快脚步追上同伴们。
刚到中庭,便听诸人议论纷纷,显然感到震惊的不止他们。
“怎么会是小侯爷?”
圣上无子,宗室凋零,在小皇子过继之前,忠义侯作为唯一的嬴氏子弟,也颇受关注,很多人都听说过他。
“没听说啊,我前天问过我三叔,说还是裴大人来着。”
“那怎么忽然就变了,难道是陛下的旨意?”
“陛下此举有何用意?”
“难道……”
未尽之言在两列佩刀侍卫涌进庭院时戛然而止,众人整袖以待,不多时,礼部仪制司郎中引着一人在侍从簇拥之下走来。
这人身材高大,戴玉冠,着圆领窄袖的赤色长袍,宽阔的肩背撑起一条以金线织就的四爪飞龙,系玉带,佩翡翠;行走间步伐有力,面不言笑,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度。
虽是便服,但也带着公侯的品级,身份不言而喻。
众人便齐声行拜礼。
“诸位请起。”嬴淳懿停下来答礼,拱手道:“陛下特命本侯替他前来向诸位道贺,恭喜诸位两榜登科,名扬天下。”
朝廷的赏赐在祭祀之后便送到了各人居所,此时众人无需行大礼,只再一拜,以谢皇恩。
郎中随即让手下主事安排进士们入席,一面高声介绍:“诸位可是有口福了,今晚这宴席的主厨乃是飞还楼的老大厨,早就歇手回家饴儿弄孙的‘杜食翁’。”
无需多言,只要在京城待过的人便知他说的是谁。就连晏尘水都不由发出惊叹,小声同贺今行他们说:“这位大师可厉害了,以前在飞还楼掌厨时,皇帝想吃他做的菜都要提前两个月预订。”
郎中又道:“若非借了小侯爷的面儿,还真请不来。”
众人入座,席面酒菜果真丰盛无比,只色香便令人食指大动。当即便有几人起身特意向小侯爷道谢。
“不过一席酒菜罢了。”嬴淳懿行至主桌,面向众人道:“本侯昨日才接到旨意,时间匆忙,未来得及给大家备礼,只能讨个巧。尔等皆是经世之才,只要用心,假以时日,必能再以官身名震大宣。到时登上崇华殿的元宵宴,别笑话本侯今日寒碜就是了。”
他神情诚恳,态度认真,又玩笑着自嘲以抬高在座进士。不少人感动不已,热血上头,好似已然看到未来的自己出将入相一般,纷纷出言应承。
贺今行知道嬴淳懿手里握有飞还楼的地契,对此举倒也不算惊讶,只是仍然不解对方为什么会顶替裴孟檀出现在这里。
正宴既开,一甲同坐主桌,在座几人都是“食不言”,奈何前来敬酒者众。安静的环境很快吵嚷起来,他便收敛思绪,专心吃席。有人要与他干一杯,他便抱歉地道一句“身疾忌酒”;有小侯爷与裴家小君子在,也无人刻意纠缠,甚至能收获一束同情的目光。
觥筹交错几许,嬴淳懿接了一圈祝酒,该认的脸都认得差不多了,便借不胜酒力离了席。
侍从包围着他,想要挽留他的人也没有办法。
忠义侯一走,席上众人彻底放开,互相串场。拘谨的接连离席,剩下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暂时卸了心防,一同寻乐。
花厅桌椅妨碍,便奔至中庭。有人把酒当歌,有人趁醉吟啸,有人抢了伶人的琵琶、在漏夜里弹《阳春》;有人为琵琶喝彩,有人不服,抱着一面大鼓爬上台谢栏杆,迎风击鼓,袍袖飞荡,“咚咚咚咚”盖过全场。
铁砚磨穿,目不窥园,才登蟾宫、折桂冠。
读书路到头,官途初将始,明朝事明朝再思量,今夜且倚东风、豪兴徜徉。
鹿鸣宴通常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就是因为这些狂人往往会烂醉如泥,蹬地为席,扯天为被,随处睡倒,最后还得荟芳馆的守侍来挨着盖毯子。
闹到亥正时分,就连裴明悯也饮了几杯酒,面色绯红,但还记着时辰不早,要归家去。
贺今行替他去找江拙,找了一圈,才发现他在一面临水的栏杆旁,一边焦急地叫着“你小心掉下去”,一边试图把蹲在栏杆上的晏尘水给弄下来。
后者怀抱大鼓,埋头趴在鼓面上,竟睡着了。
江拙看到他就像看到救星般松了口气。贺今行却不敢乱动,回去把自家大哥叫过来,两人一齐把这一到时间就睡得天昏地暗的人给搬了下来。晏尘水许是喝了许多酒,被折腾着搬到馆外竟还没醒,裴明悯便让他们把人放到自己马车上。
这人一遇车座便躺平了,舒坦地伸直手脚,才把怀中鼓放开。
马车坐不下,贺今行便拜托裴明悯先把晏尘水送回去,又同贺长期和顾横之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