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半夜,七条巷深处的一间屋子里却明亮非常。
门窗紧闭,点燃的每一盏油灯都像一个小火炉,烘得贺冬脸上身上都是汗。他那双手却是干燥无比,卷开针袋,捏起一根细长的金针。
嬴淳懿靠坐在屋里唯一一张太师椅里,抓着扶手,裸着上半身,咬牙任他施针。直到九根金针全部入体,他才闷哼一声,不可抑制地吐出一口污血。
血迹顺着胸膛流至腰间堆叠的袍子上,雪色的里衣与赤色的外袍与都被染得如墨一般。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无人来为他清理脏污。
他自己更不敢妄动,闭着眼缓了几息,带着血的唇齿开合道:“冬师傅这手金针之术了得。”
“小侯爷还是别说话为妙。”贺冬搭着他的手腕摸脉,神色皆是淡淡。
脉象并未缓和,大夫眉间折痕更深,再次取针,“我眼神不好,又容易走神,话太多,小心我一个不注意就扎错了地方。”
嬴淳懿便闭了嘴,待对方扎完手中那根金针,才道:“对不住。”
贺冬按上他的手,没立刻接话。九针已过,他必须时时切脉。
一刻钟前,他正准备入睡,医馆大门突然被敲得哐哐响。这里平常少有人来,他一听便觉不好。
果然出了事。
携香把扛着的人给他,匆匆交待几句,便要回头去接应小主人。
贺冬又惊又急又怒,本想随那丫头一起去,但贺平近来一直带着人盘桓玉华桥那边,这里就他一个,人手完全不够;嬴淳懿又身中剧毒,危在旦夕。
他没有法子,只得立刻点灯救人。
“小侯爷知道就好。”他收回手,不再取针,反而开始拔针,一面快速说:“但这话你不应该对我说。”
嬴淳懿心里明白他说话这么夹枪带棒是为什么,颔首道:“连累阿已,是我之过,待他回来,我会亲自向他道歉。除此之外,晅也得谢冬师傅愿意施救。”
他以名自称,便是把自己摆在了低微的位置,显得诚恳许多。
说罢又动了动眼珠,似打量室内,“冬师傅医术高明,这铺子逼仄,倒有些屈才。你们贺家的人,看着再柔弱的,也仿佛能爆发出一股力量。就像携香,她在景和宫做了五六年的宫女,我竟不知她也身怀绝技。”
然而贺冬心下只觉得好笑,神色也无甚波动,“非我想要救你。虽我学艺之时就曾发誓,身为医者不可对病患见死不救,但这誓言早就破过不知多少回。”
停顿片刻,又毫不客气地说:“我家主子愿意拿命给你断后,我必然也会全力以赴救治。小侯爷就省省力气,不必再试探了。”
他将所有金针取出,又诊了一次脉,面色越发凝重:“况且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救你。”
嬴淳懿攥着扶手的手一紧,正要说出的辩解立时堵在了喉咙口。
“下毒之人奔着要你命来的。这毒奇到我此前从未见过,我虽能遏制毒素蔓延,但至多不过能拖一天。若一天内找不到解药……”贺冬没再说下去,但话里意思分明。
嬴淳懿死死地盯着他,似要看出他在说假话的迹象来,然而对方显然不是开玩笑的人。过了半晌,才蠕动嘴唇,晦涩道:“……罢了,生死有命。”
他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但晅先前所说,皆出自真心,冬师傅莫要怀疑。”
未至弱冠,能如此坦然面对生死,倒叫贺冬对这人改观了几分。
而嬴淳懿本以为绝处逢生,谁知到了仍是生死未卜,大起大落之下再也支撑不住,手一垂,昏了过去。
贺冬把人半扶半拖地弄到后院去,让对方歇下,再回到前堂,毫不犹疑地提了药箱就要出门。
然而一拉开大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
携香正抬着手要敲门,看到他鼻子一酸,带着哭腔叫了一声“冬叔”。
贺冬脸色一变:“主子呢?”
携香抹了把脸示意身后,他立刻抬眼,就见后面站着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正蹲下身把背上的少年人放下来。gonЬ
那少年拖着腿走了一步,拄着携香的胳膊,向他扯出个笑脸:“冬叔,我今日考了个状元。”
人没事。
贺冬提在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能落下去,长出一口气:“我知道,我白日里就见你簪花游……”
话未说完,就看清了对方那一身被血染透的破烂不堪的衣裳和毫无血色的脸颊。
他猛地瞪大眼睛,一口气梗在胸间,差点直接背过去。
“冬叔!”
一番兵荒马乱过去,贺今行被按在那张太师椅里,小心翼翼地看着贺冬帮自己处理外伤。
少年全身大小伤口数十计,衣裳和皮肉粘黏在一起,后者不得不先拿刀割去。
贺冬想下手重些让他长长教训,又怕真痛到他,也知道痛不痛的吓唬不住他,最后只能嘴上唠叨:“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惜命,要惜命!你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前者说话了,贺今行才敢跟着小声开口:“我没有,我听进去了,一直都很小心。”
“你敢拍着胸脯说你听进去了?”贺冬脸一沉,几乎是痛心疾首:“嬴淳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偌大一个公主府没几个贴身保护的人,要你替他挣命?今日若非飞鸟师父赶回来,你怎么办?你要是出了事,又让我们怎么办?”
贺今行自觉理亏,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飞鸟,“师父……”
飞鸟自顾自擦他的琴匣,淡淡道:“和我无关。”
“……”
搬救兵无望,贺今行迅速地低头认错:“冬叔,我知道错了,下次会更加小心的。”
“还有下次!”贺冬气结,手上动作却更加小心。
“没有没有。”他立刻说,觑着对方的脸色好了些,又问:“淳懿呢?他怎么样?”
他能感觉到贺冬并不喜欢他在宣京认识的这个伙伴,但是他也相信冬叔并不会因此做出什么对嬴淳懿不利的事。
却见对方神色又是一变,严肃地摇了摇头,“不好。”
他也蹙起眉来,认真道:“什么毒,连冬叔都不能解?”
贺冬沉吟片刻,把情况和盘托出,最后看向飞鸟,迟疑地说:“我不行,但飞鸟师父或许可以试试?”
贺今行跟着看过去,声含期望:“师父?”
飞鸟放下巾帕,将琴匣端正地放于柜台上,才转身看向他们。
“我并不通医理。”
“怎么会?”贺冬惊讶得不自觉抬高了音量,他看着飞鸟,又看看身边的少年,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地打转,半晌才失声道:“可主子的病,一直是飞鸟师父在治疗啊。”
这么多年,他,不止是他,应该说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是飞鸟在医治小主人的病。
就连贺今行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生来有疾,有记忆开始,便在药罐子里泡着。冬叔治不好他的病,寻过的许多名医甚至连病症也看不出,只有师父可以。
哪怕不能一次根除,他也深信师父可以慢慢治好自己。
因此,除了“武功高强”之外,“医术了得”也是飞鸟在众人眼里的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