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喜小心带上抱朴殿的大门,不发出半点声息。
三四个小内侍前来搀扶着他下到丹墀,先前禀报孟若愚离世的小内侍正在一旁直挺挺地跪着,看到他,膝行前来,抱着他的腿哭道:“老祖宗,小的知错了。”
他没有踹开这个小徒弟,闭了闭眼,压着声音斥责道:“不长记性!”
“我嘱咐过你们多少回,万勿在陛下进丹时打扰,要因此伤了陛下龙体,你们有几个脑袋能顶得住?”
“小的知错,小的该死。”那小内侍松了手,左右开弓,哭一句自扇一巴掌,白嫩的脸上没一会儿便见肿。
其他几个跟着的内侍也纷纷垂首肃容,一时只有清脆的巴掌声不断。
半晌,顺喜长出一口气,“行了,错已铸成,就算把你这张皮扇下来又有什么用?好在陛下仁德,不与你计较。你这段时日就别在御前呆着碍眼了。”
“谢陛下,谢老祖宗。”那小内侍停手磕头。
顺喜摇头,瞥见一黑衣挎刀的人影走过来,遂敛了神色,低声道:“陈统领回来了,陛下正在打坐。”
“喜公公。”陈林回了礼,颔首以示知晓,大步不停。
顺喜皱眉回头,只一瞬,目光便从对方的背影移到料峭的飞檐,再到无垠的高天。
长空碧蓝如洗。
秋石围场。
晚霞铺满山坡,十余匹骏马踩着风冲下来,刹在平野上专供休憩的亭台前。
为首的少女下了马,揉了揉马儿的耳朵,才取下鞍后挂着的几只野雉,走向一直在亭中作画的好友。
“阿书,你看!”
傅景书瞟了她一眼,声音浅淡:“有进步,能猎到活物了。”
“多亏有匹好马,我觉得再没有比云骓更贴心的马了。”裴芷因把猎物交给对方的侍从,“都拿回去给你家小姐炖汤喝罢。”
然后俯身去看石桌上的画。
纸上旷野云霞之间,傅景书以寥寥几笔勾出一抹扬鞭策马的人影,同时说:“马好,送马来的人也不错。”
“真好看。”裴芷因夸赞完,偏头对上一道清凌凌的目光,仿佛在问她“是也不是”。
她抿着唇思量片刻,然后坦然地绽开笑容,“你说得对。”
傅景书也微微笑起来,让明岄抱着她下亭台,到外面看看。
恰这时,围场入口的方向赶来两个小厮,一个裴家的一个傅家的,匆忙请安后,各自在自家小姐的耳边低语几句。
裴芷因听完即刻敛了笑,与傅景书对视一眼,立刻着人准备打道回府。
回到傅宅时,已是夜幕四合,纱灯高挂。
宅门前焦急等候的管家看到车架停当,立即跑上前禀道:“二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爷等您好久了,在……”
傅景书抱着画,只吩咐道:“先去看看大公子。”
跟着她的健壮仆妇们便抬着轮椅,跨过门槛,径自向后宅去。
“二小姐!”管家在后叫不住人,无法,只得又赶忙跑去禀报自家老爷。gonЬ
未至垂花门,傅禹成便提着风灯截住了她,“我的姑奶奶,你也太悠闲了些!”
然而少女并不搭理他。他抓了抓头发,左右看看,把前后簇拥的仆从都给赶走,才说:“孟若愚没了,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这事儿是按不下去了。”
“那就别按了。”傅景书这才慢条斯理地接话:“五城兵马司原指挥使姓秦,顺天府齐子彦也是秦相的门生,秦相爷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这能一样吗?大半个朝廷都是秦毓章的人,陛下信他,可不一定信我。况且秦毓章连他亲子侄都不放在眼里,什么时候把咱们卖了也说不准。”
明岄推着傅景书走进抄手游廊,傅禹成跟在一旁说个不停,唾沫四溅。
“咱们通的情、收的钱、抓的人也都不少,这要是被顺藤摸瓜查出来,晏永贞少不了递折子弹劾我。光这事儿也不算什么,但国库的窟窿还没填平,要是裴孟檀谢延卿他们借机翻起重明湖和去岁工部超支的旧账,那事情就大发了。”
他狠狠啐了一口,“他娘的,让老子背这么多黑锅……”但没多说,只道:“大不了一起死。”
停了片刻,又烦躁地自言自语:“算了算了,最近先低调些。”
风灯在他手里左摇右摆,晃得傅景书眼疼,便打断他道:“错了,越高调越好。”
傅禹成果然马上停下,“怎么说?”
“你上道折子,要求三法司严办五城兵马司与顺天府一应涉案人员,该查的、该抓的、该判刑的,全部从严。而需要你工部配合的,你配合就是了。”
“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自己的把柄么?万一查到咱们头上?”
“查到你头上又怎样?你真当没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傅景书瞥他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孟若愚没了就没了,朝廷现在最大的问题仍然是国用不足。国库缺钱,谁能找来钱,谁就有功。”
“有路子进五城兵马司的兵员,大都出身于殷实之家,让三法司一个也不要放过,统统下狱,开堂公审。牵扯到人命案子的,要么判流放要么判处斩,先平民怨。”
“真杀?”傅禹成嘶了口气,“那牵扯可不小,要得罪的人也不少。”
快要到达自己的院子,傅景书抬手示意明岄停下,“抓人的杀人的都不是你,你怕什么?”
夜色沉沉,前方高墙圈着深宅,犹如一口四方的井。
她靠着椅背,指尖慢慢点着大腿,说:“风头过了,再让这些罪丁的家人拿至少一半的家财来赎人。坐牢流放处斩,越重的罪要越多的钱。”
傅禹成心道也是,能刮出钱来最好不过。这事儿他主要是怕被牵连旧账,至于其他的,还轮不到他来担干系,遂开始琢磨怎么在上折子后把自己摘干净。
然而还有一个问题,“贺鸿锦肯干?”
“这是京畿内事,刑部审判,大理寺复勘,最后仍然要转顺天府执行。顺天府没了齐子彦,还有下一个。”
“但下一任顺天府尹可说不好是谁的人啊。”
“无论是谁,都得这么干。”傅景书直截了当地说:“你去向秦相爷献策,秦相爷自然有办法。”
“这,要是知会了秦毓章,这钱还能全部留在咱们口袋里?”说到钱,傅禹成的脸便堆起褶子,显然不大愿意。
“难道你以为这是在给谁捞钱?你是有能耐让下一任顺天府尹为你所用?还是有能耐让这么多的人乖乖割舍家财?”冷漠如傅景书,也难得感到一丝好笑,“傅大人,可别忘了,你也是坐在秦相爷这条船上的人。”
傅禹成盯着她,沉下脸,一时不再说话。
傅景书却还有话问他:“裴六姑娘出塞,送嫁的是哪些人?”
“正使不出意外是王正玄,副使尚未定。”
“随同领军护送的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傅禹成看她面无表情,赶紧再想了想,“哦,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今科武试的榜眼贺长期。桓云阶几次想把人要到他禁军去,但陛下一直没松口,多半是有别的安排。嗯,送亲就是个不错的差使。”
“他啊。”傅景书思量片刻,说:“想办法换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