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散去,家门前重归寂寥。
孟氏拄着拐杖,看着送灵队伍离去的方向许久,才转身走回自己的家。
礼部的吏员们已拆掉灵棚,正撤去祭物,将桌椅摆设恢复原样。
明亮天光重又洒满这间一进的小院子,一砖一瓦都是往日的模样。
处理完毕,郎中带着下属告退,孟氏谢过他们,将人送出去,又在太阳底下站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贺今行与兄长到的时候,便见院门大开,院子里摆着几条长凳,上面挨挨摊着薄厚不一的书册。
而孟氏正从屋里抱着几本书出来,低声念叨:“……我把你们挪到外面晒太阳,不要急,每个都能晒,不要急……”
他叫了声“孟奶奶”,对方没反应,贺长期便屈指敲门,用了些力气。
老夫人这才惊魂似的看过来,慢了几拍,才扯出一点笑:“夏天要到啦,我把书都拿出来晒一晒。”
暮春正是晒书的好时节,贺今行知道孟大人有一屋子的书,便说:“您要晒哪些,我们帮您搬吧。”
孟氏的精神又集中起来,很快地点头。
贺长期将空余的桌凳都搬到院子里,然后用筐子从屋里运书出来,贺今行便和孟氏一起把一册册书给摊好晒匀。
艳阳流云下,墙头瓦砾间青草疯长,悄看一老二少进出劳动。
不知多久,老妇人从筐子里取了一册书,要分开时却忽地停下,然后怔怔地看着扉页。
贺今行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对方,见状担忧地偏过头去。
那是一本《昌黎先生集》。
“……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孟氏长叹,满面皱纹漾出温柔的弧度,对少年解释:“他向来推举韩文公,看起先生文集来爱不释手。”
贺今行知道这个“他”是指的孟大人,但仍然因孟氏本人而感到惊讶。
在此前,他来到这里,老妇人从来都是在缝补织绣,或者收拾家务;在慈祥和蔼之外,只给他留下了勤劳朴素的印象。
而对方此时此刻念起文章词句,却忽地显出一种柔韧的书卷气来,令他立刻想起孟若愚身上那股刚直的气质,形不似,神却相和。
孟氏看出他的好奇,恰回忆如泉涌,便继续说道:“我是农户之女,幼时虽不曾读书识字,但能吃饱穿暖,会织布做农活。若无意外,在村里寻上一门亲,就能平稳过完这一生。”
“但那一年,入夏便没见过一滴雨,河水断了流,地里庄稼尽数枯死。熬到第二年芒种,老天爷仍然不肯下雨,我们吃完了存粮,又抢不到官府的救济粮,实在没法子,只能向南逃荒。”
“官府的救济粮竟然要抢?”贺今行不自觉皱眉。
“整个江北都在旱,救济粮不够啊。”
“就算不够,也应当有序发放,不能让民众争抢。况且江北存粮不够,江南汉中松江也没有?”
“说是边关在打仗,粮实都运到前线去了。”
五六十年前,乃中庆早年。贺今行不了解史实细节,但转念想起史书上对中庆一朝的记载:先帝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彪炳千秋。
他思及“武功”二字,心下一怔。
孟氏说:“那个时候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就只有一个‘吃’的念头。我和爹娘兄弟走了几十天,沿路草木田地都被扒了几层皮,不见半点能下肚的东西。我是真的饿啊,饿得浑浑噩噩,没等找到吃的,却被我阿爹卖给了别人。我本想,爹娘生养抚育我十来年,如果能让他们有一口吃的、多一点活下来的机会,无论他把我卖给谁,我都不会有怨言,给对方做牛做马都是应该的。”
她停了片刻,眼里浮起一丝悲戚,“然而我听到那两人说要怎么分我身上的肉,才知道他们是要生吃了我。”
贺长期端着一筐书出来,听到这一段,说:“卖儿鬻女,不配为人父母。”
孟氏摇了摇头,“我和他们此后再无联系,爱恨都作罢。”
老人家看得开,贺长期也无话可说。他默默地将箩筐放下,看桌凳快要被放满,就不再折返。
“我想过会饿死,但不想这么死,就拼命挣扎。幸而那两人也饿得皮包骨头,不比我力气大,让我跑脱了。”几十年前的劫后余生,想来定是惊心动魄,而孟氏如今说起却云淡风轻。
“我拼命地跑,只在没力气时歇一歇,其余时候半点不敢停,直到遇上他。我看他衣衫整洁不像饥民,应当不至于在我死后吃我的尸体,才放心地倒下。”
“但以孟大人的品性,肯定不可能见死不救。”贺长期肯定地说。
“对。”孟氏点头道:“他救了我,但我醒来却只想一头撞死。”
少年惊讶:“为什么?您得救了啊。”
“我五六岁起便帮着我娘烧火做饭,服侍祖母,后来跟着我爹下地,刈麦插秧都能干。虽然他们给我取名‘招弟’,也更疼爱弟弟,但到底是生养我的爹娘,我总有濡慕之情在。就这样将我像卖一只鸡一头猪似的卖掉,我还有什么好活下去的?”
老人摇头失笑,感慨道:“也是他救了我,我才知道,原来江水离我不到百里,对岸就是江南。”
“那岂不是只要再坚持……”贺今行讶然,假设半截便住了口,“抱歉。”
命运离奇。但既非亲身经历,怎知今日啼笑皆非,往时是怎样的肝肠寸断。
“不碍事,都过去了。我能遇到他,就是我命不该绝。”孟氏并不在意,说:“他不让我寻死。他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而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极其宝贵。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趟,怎么能一遇到挫折就要死要活。他一板一眼地跟我讲大道理,教训得我晕头转向,直到我实在受不了,跟他发誓绝不再轻生。”
荒无人烟的官道边,年轻的书生见萍水相逢的姑娘冷静下来,才腾出手将面饼撕得细碎,放进水囊里泡软了,然后递给对方。
凉水饼碎有些塞牙,但姑娘却仿佛在喝滚烫的稀粥,烫得她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书生看她哭成泪人,也没想起给她递块手帕,而是一丝不苟地分析:“若你在江南路还有亲戚,我给你盘缠和干粮,你寻亲去。若你孤身一人,江南并不十分太平,我给你盘缠你也不一定保得住。”
她不说话,只囫囵地吞咽,泪流不止。
而站在对面的书生拧着浓烈的眉毛,考虑了半晌,叹道:“你站起来,跟我走罢。”
姑娘猛地抬头盯着他,看他神情认真不似作假,呆愣许久,然后抱着水囊哭得更加大声。
“我从此就跟着他。他渡江水,要去国子监读书,我便跟着他来到京城。”
微风吹拂孟氏盘起的白发,她的声音却比风更加温柔。
“他出身江南孟氏,是书香世家的少爷,读过好多书,会讲好多圣人道理。但他不嫌我笨,教我认字读书,我也就不嫌他轴,给他做饭洗衣。他升任御史台主事那年,我俩用积蓄买了这间院子,在这儿扎了根,一晃就是几十个春秋。”
“他觉得我原来的名不好,将‘招弟’二字前后交换,取同音的‘玓昭’赠予我。我便弃了本姓,随他姓孟。”孟氏将那本文集抱进怀里,悠悠地望着渺远的天空,“他从来不说,但我心里知晓,他当我作明珠。”
而后慢腾腾地起身,取出书册,放在空余的桌角,让它们像往年一样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