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万两,怎么凑?”孙妙年问出了众人心中所想。
“先把情况上报朝廷,咱们这里同时想办法,两不耽误。”齐宗源说,“诸位有什么想法都可以提,集思广益。”
然而沈亦德先前已经代朝中说过,要体谅朝廷,这话谁都没法接,便都沉默下来。
忽有一人起身,走到堂中,拱手示过左右,将大家目光吸引过去。却是户部郎中张文俊。
“下官就直说了吧。”他满脸愁云,神色为难,咬着字似难以出口,但吐句却清晰无比:“户部暂且是拿不出钱的。来之前,堂官就叮嘱下官转告齐大人,若是赈济粮吃紧,就请齐大人先在江南路内筹一筹钱。”
户部堂官谢延卿出身江南清河谢氏,齐宗源上任以来与他打过几回交道,略有龃龉。但那都是情势所迫,他自认不值一提,皱眉道:“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江南路如今这个状况,本台去哪里筹?”
“谢大人说,江南四州有钱有势的世族豪商众多,百姓遭灾,这些世族与豪商却未必,先请他们捐赠些银两,应个急,总是可以的。”张文俊对着他深深一揖,“谢大人还说,他在江南住了十几年,直到去岁才上京,对江南各处的情形,齐大人、孙大人与冯大人的雷霆手段,都心里有数。还请诸位大人以救灾为紧,勿要推搪。”
齐宗源听罢,拉下脸来,“谢大人这是把责任都推到本台头上来了。”
张文俊面色更苦,但不得不回话:“正如沈大人所说,朝廷一定会为江南筹措赈灾银,只要齐大人先撑一阵,户部筹到钱就会第一时间拨款下来。”他顿了顿,低头说:“若齐大人觉得难办,也可上表陈情,再与谢大人商议。”
“陈什么情,他谢大人远在宣京,本台难道还能飞过去质问他不成?”齐宗源怒而挥袖,半臂重重硌上扶手。
“这倒是个办法。”嬴淳懿却道:“历来地方遭遇天灾,请当地名商望族捐献的事例也不算少。江南富裕之乡,又是商业重地,想必积有余财的不少,拿出四十万两应当不难。”
孙妙年道:“话虽如此,但下官在江南多年,这里的世族也好,商人也罢,个个油精水滑。想从他们手里抠钱出来,哪儿有那么容易?”
嬴淳懿笑了笑:“是吗,可江南路最大的商人不就坐在这里?我看柳大当家对三位大人是毕恭毕敬啊。”
步步紧逼,齐宗源只能问:“大当家对这事怎么看?”
“我柳氏能有今日,多赖官府和父老乡亲的支持,如今故土遭难,衔恩反哺自是义无反顾。”柳飞雁抱拳道:“草民愿捐献半数家财用于购买救济粮,但商行底下挂靠小户众多,草民却不好替他们做决定。”
“大当家高义。”嬴淳懿点头赞许,“那就请大当家先回去问问手底下的弟兄,官府不设要求,他们愿意捐多少就捐多少,明儿再来给个准话。”
沈亦德跟着道:“大当家,虽说是自愿,但你手底下的人,你得多费心提点提点他们。不管生意大小,都是江南路的人,在江南扎了根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能忘了本呐。”
柳飞雁垂下眼,沉吟片刻,答道:“草民明白。”
齐宗源,“你先回去吧,顺便去北城门看看,让他们注意不要乱了秩序。”
她一拱手,麻利地退出议事堂,脸色便沉了下来。
嬴淳懿看她走远,才又道:“商贾那边有柳大当家总揽,世族这边便拜托齐大人了。若能顺利募够购买赈灾粮的银子,齐大人当记首功。”
“侯爷说笑了,江南路在本台任内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切行动皆是补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齐宗源凉凉地说:“本台也只能咬着牙腆着脸去游说各大世族了。”
筹款募捐一事暂且议定,齐宗源带着钦差使团在总督府后衙的客院里安置下来,交待了侍女尽快送上餐饭,便与孙冯二人一齐离开。
一排五间厢房,贺今行仍与秦幼合搭伙住。
前者要了纸笔信封,进屋便坐下写信。
后者靠在另一头,一边拨弄笔架上挂着的一列毛笔,一边说:“四十万两有这么难筹吗?”
他在堂上便困惑不已,但他离家这几日,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口要看场合,有些话只能对信任的人说。
贺今行埋着头下笔不停,“那是四十万两白银,拖家带口的普通农户一年开支也不过五两左右。”
“可傅禹成那个老头子从江南买的小妾身价就是二十万两,四十万也就两个小妾。”秦幼合下意识地左右张望一遍,而后压着声音说:“大不了让这边青楼再卖两个花魁呗?”
“嗯?”贺今行惊讶得抬起头,“谁跟你说那花魁值二十万两?”
“我在我爹房里翻到的书信上是这么写的啊。”秦幼合弹了一下某支笔杆,看他神情讶然,又赶忙补充:“不是我偷翻啊,我爹也知道我看了的。”
“那说明秦大人并不防备你,但你以后最好不要把你爹的书信内容以及其他可能比较私密的东西告诉别人。”
秦幼合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讷讷地说:“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就这一次。”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不算你告诉我的。”贺今行微微笑道:“可以这么说,值二十万两的并不是那位花魁,而是送他花魁的人送给他的所有孝敬,只不过名义上是他花钱买妾。”
“你的意思是他收授贿赂了?可送他花魁的不就是江南路的人?要走他的路子、花钱托他办事的人,很有可能是个官儿啊。”
“我也有此猜测。”
“那齐大人和孙大人刚刚还哭穷?”秦幼合茫然地问。
贺今行正欲回答,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近,便没开口。
几息后,侍女敲门,“贺大人,浣声姑娘求见。”
他眉心的折痕一闪而逝,手下正好写完了一封信,把信纸对窗晾着,拜托同伴:“有劳你帮我看着这张信纸,我去去就回。”
“哦——”秦幼合拖长声音,看好戏似的对他挥手,“你放心,快去吧。”
贺今行看他这副模样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但不知如何辩驳,也就随人怎么想,自起身出去。
侍女引他到院门处,浣声侧身站在台阶下等他。
他作了揖礼,直言相问:“姑娘有何事,但讲无妨。”
浣声摇头,抬手犹如婉转的花枝伸向前方,“公子请随我来。”
院子里,嬴淳懿刚巧从屋里打开门,抬眼便看到少年随先前船上那戏子一同离开的背影。
他目视两人消失在甬道转角,才收回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再度阖上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