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天阴,时有风雨。
江南总督府前一日向江南路近两百余户世族地主乡绅等富足人家挨着发了帖子,申时刚过,各家的当家人便陆陆续续地赶来。
离得近的青布马车旧绸衣,离得远的因赶路急,更是风尘仆仆。
宴席设在大堂前的露天庭院里,敞亮的地方因暗沉的天色而显得不那么亮堂。
两个月前还套绫罗扎锦绣的桌椅被扒得赤条条,同桌上的清粥小菜一样,在前来赴宴的众人眼里惨淡无比。
有遮檐的穿廊上只摆了一桌,但没有谁没那个眼色要过去。进场时这些人与相熟之间客套招呼尚还有些声息,待入了座,所有的声音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致于廊上响起的脚步声就像惊雷一般,伴着齐宗源似笑非笑的声音,在席桌上炸开,令不少人下意识地一抖。
“本台请大家相聚一堂,掏掏心窝,诉诉衷肠,本是一片赤诚。这好端端的,怎么都跟死了老子娘要等着哭棺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台一个人把在座百十来位给怎么了。”
齐制台带着一行属官等从桌间穿过,走到堂上才转过身来,看着众人道:“诸位是家里的顶梁柱,各地德高望重的贤士,乃至整个江南四州都有名有姓的人物,到哪儿都值得尊称一句‘老爷’。齐某才将与各位老爷开了个玩笑,在此赔不是了。”
底下诸人像椅子上忽然都生了钉子一般,纷纷弹起来,规矩地拜道:“齐制台言重了。”
“诶,诸位太客气了。”齐宗源笑着摆手,再叹道:“今日是本台有求于诸位啊。”却没接着说要求什么,而是侧身示向旁边的青年,介绍道:“这位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陛下的亲子侄,忠义侯。”
一众消息灵通、熟知礼义的家主们这才再次行礼,“吾等参见钦差大人。”
嬴淳懿换了身规制的常服,自踏进院子便不动声色,到现在齐宗源把话题抛给他,他才稍稍凸显出自己的存在,抬手请诸位起身。
众人齐声谢过,重又落座,皆是挺着脊背梗着脖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我说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放松些,今天谈的都是公事,不牵扯哪家的私事。”齐宗源一面出言佯劝,一面请侯爷与其他几位钦使入座。
嬴淳懿却不理会,前脚话音刚落,他便接着道:“诸位想必都知道这一回叫大家来是为什么,本侯就不与大家兜圈子。”
他在停顿的短暂间隙里与齐宗源对视一眼,后者咽下已酝酿好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杀机。
他转向众人,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忧虑,沉声道:“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没百万亩土地,令鱼米之乡化作千里泽国,摧毁无数百姓家园。陛下忧之念之,朝廷殚精竭虑,所有在办事宜皆为江南救灾让路。各项赈济措施都已到位,只除了赈灾银一项。”
“朝廷正在全力筹措赈灾银,但此次洪灾波及范围太大,所需银两太多,户部仍要一定的时间才能筹集齐全。然而灾情扩散迅速,救灾一刻也不能等,赈济粮一天也不能断。本侯与齐大人、孙大人和冯大人商议许久,在朝廷拨下赈灾银之前,只能依靠江南本路坚持下去。又因官府常平仓存粮有限,度计难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大家慷慨解囊,为赈济捐献一二。”
他说到此处,群情再难忍,却依旧不敢高语,只翁声一片。
但他毫不为此所动,稳着声音再道:“洪灾无情,本侯知道诸位的财物宗产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冲击,但诸位家业基底尚存,吃穿不愁,犹有余荫;而众多百姓却已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士门壁尚坚,蓬户度已难,乃是此时的现状。但不管士门还是蓬户,终究身在同一片江南,灾情缓急皆与所有人息息相关。若蓬户难度,士门也必不能久支,只有同舟共济,才是撑过此段时间、等到朝廷驰援的唯一办法。请各位老爷三思。”
说罢沉重地向下一拜。
坐靠难安的众位家主们俱是一愣。
按总督府以往的行事作风,总要再打些机锋,才会托出对他们的要求。至于事情原委,他们已习惯装作不问不知,再私底下打探。
高墙圈起的庭院里沉闷许久,熏风送来一缕缕凉凉的雨丝。
靠近穿堂的一张席桌忽然传出响动,一名文士打扮形容清寒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走到空当,向廊上的大人们一一行礼。
“既然侯爷这么说了,朝廷与地方官府的难处我们大家都知道了,那鄙人也将自家的情况实话实说。”他注视着台阶,木木地说:“我家不置庄子,不营铺子,唯有八百亩田地,在此次洪灾中被淹过半。家中三十六口人,尚有粮食十石,存银三百两。除此之外,仅有诗书万卷,或许还值些钱。”
“怪哉。”沈亦德抓住他的话头,问道:“观你座次,当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家,族里竟无田产以外的产业?”
中年男人再答:“柴米面油,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并其他日常所需种种,乃至红白诸事,皆有柳氏商行经营。我等书香传家,不与商贾相争。”gonЬ
沈亦德一滞,从喉间发出冷哼不再多言,脸色却更加阴沉。
嬴淳懿注意到这人发冠、胳膊与腰带上皆系着白麻,眉心微皱,“请问这位老爷贵姓?”
“鄙姓孟。”那人有问必答,且为他释疑:“戴孝是因家祖母于两月前病故,鄙人此时本该守孝坟前。”
在江南路这样商业发达经济富裕的地方,又历经洪灾折损,他的家底不算殷厚;他有嫡亲长辈于近期过世,他谨守孝行,却被官府以召宴之名惊扰。
“少来这一套!哪家办丧不挂白不请法事?你家偷偷发丧,不尊嫡亲,还有脸怪本官不知?”孙妙年认为他在含沙射影,大怒,进而斥道:“请你们来,是看得起你们,把你们当个人物。制台大人和侯爷给你们几分脸面,称一句‘老爷’,不是让你们信口开河造谣官府的。”
“孝白挂于身,不必让大人过眼。一场法事三千两,我家请不起,祖母特意嘱咐不请。”那人叠掌再拜,“鄙人愿捐出家中所有的三百两银子,用于采买赈济粮。然此后只想带着家眷守在祖母坟前,尽最后的孝心。”
“你说三百两就是三百两,你说十石存粮就是十石存粮,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孟家是无名之族?”孙妙年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家无人做官,无人行商,只靠祖业佃田度日,十里乡下人尽皆知。”那人依旧盯着台阶石缝里的草芽,一语罢,不再多言。
他对得起天地君亲足以,堂上的官员们信与不信,不在他的几句话。
孙妙年还要再呵斥,嬴淳懿掐准时机打断:“罢了,本侯相信孟老爷并无虚言,也请您节哀。”
“多谢侯爷。”那人行礼退下,雨丝尚未润染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
侯爷再扫视过其余诸人,“有道是千里鹅毛,礼轻意重。诸位不论捐献银两多少,皆是一片心意。”
此话一出,在座其他家主们不由思量起各自该报的身家,以及要表出多少“心意”才算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