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曦穿破窗棂,照在四仰八叉躺在凉席上的少年脸上。他猛地睁开眼睛,只一个呼吸,便挺身而起,一把拿走挂在一根衣桁上的官衣和招文袋,破门而出。
“啊啊啊老晏你又不叫我!”他老爹早就人去屋空,听不到自家儿子的控诉,做儿子的只得憋着气一路狂奔去自家供职的官衙。
夏日天长,太阳未出,正是凉爽的时候,街边的早食摊热闹无比。他路过顺手拍下六文钱,提了一袋大包子,边跑边拎到眼前看,才发现袋里只有俩包子。
怎么又涨价啦!昨日还三个呢!
才领折俸不久的新任芝麻官儿肉痛无比,用招文袋遮掩着油纸袋跑进衙门。
“哎!”门房大喊:“小晏大人!有你的信!”
晏尘水倒着退回来,抓过信封,留下一句谢,便踩着悠悠响起的钟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到了自己的位置。
再向上一瞄,堂官不在。
他想起今日是大朝会,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拆开信封,捏着信纸只扫了两行,就皱起眉来。待到午间休息,便告了个短假,出去直奔翰林院,找裴明悯。
翰林院在礼部官衙背后,与刑部的距离不算远。晏尘水赶到时,裴家郎恰好跨出大门。
两人迎面遇上,前者直接问:“你收到今行的信没?”
“正要来找你说此事。”裴明悯抬手示意对方到一边无人处说话,然后拿出一枚信封。
晏尘水抖了抖自己手里攥着的信纸,“信里说的是江南洪灾一事?”
他轻轻颔首,叹道:“他说江南路太难,千里原野化巨泽,码头少船只,流民有饥色,官府无赈银,民仓无余粮。又逢国库亏空,朝廷入不敷出,难以即时支持。江南官府已在积极救灾,同时从各方筹募钱款采买赈灾粮,但江南当地不管豪商还是世族,本就遭灾受损,也拿不出太多。而每日赈济所需消耗巨大,又一日都缺不得,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晏尘水跟着叹了口气,一贯无忧无虑的他也现出了忧愁的神色,“我本以为五城兵马司连案就足够令人心惊,可面临如此天灾,才知‘无能为力’四字远没有尽头。”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许久。
裴明悯忽道:“我们得做点什么。”
晏尘水说:“虽人不能至,但可以捐款、捐物;虽一人之力微薄,但杯水车薪总好过于无。”
“对。若能让更多的人一起捐款捐物,点点滴滴聚沙成塔,就算无法彻底解决灾情,也一定可以缓解一二。”裴明悯边说边思考,“我们可以去游说更多的人对江南路进行捐助。”
“朝廷已让京中各处衙门捐献,其他地方官府或多或少应当也会量着力表个心意。”晏尘水接着说道:“我们不必去和长官建言了,得换个方向。”
“除去官府,各地有钱有势的世族、乡绅、富户,乃至家底殷实的百姓,都可以请他们相助。不过捐赠一事绝非哪一人哪一家的责任,绝不能强迫,要各凭自愿。”
“但你我身在宣京,各有职使不能擅离,该如何前往?若请官府主持,一是容易变味儿,自愿之事易变成强制缴纳,二是有的地方官府如果趁此勒索敲诈,或是隐瞒贪墨赠款,又该何解?”
“所以最好不要让官府沾边,民间有人带头主持,且是德高望重的人最好。”
“可我大宣富有四海,天下国土万万顷,你我本家还好,其他地方人生地不熟,不提游说,首先该怎么联系上他们?”
两人再一次沉默下来,却是各有所思。
良久,裴明悯眼睛一亮,合掌道:“国子监!”
他跟着飞快地解释:“国子监的生员们来自五湖四海,天下九路涉及大半,江南路本家的应当也有一些。且能读到国子监的,大多出身名门世族或是富贵人家,是家里受重视的晚辈。我们先游说这些监生,再请他们游说本家,这些家族再发挥自身的影响力,或许就可以带动当地其他人。”
“是个办法!”晏尘水听完,觉得可行,便接着分析:“若能成功,每地可以由牵头的家族汇总捐赠款项,再直接与江南路对接转运赠款,不经官府,便不费国帑。不过这中间还有许多问题,最重要地就是怎么避免贪腐。大家肯捐献的都有一份情谊在,要让这些钱物真正用到救灾上面,不能让大家的真心白费。”
他沉吟片刻,再道:“捐款可以记名记数,各地汇总时出一份详细的账册并进行公布,这一步让捐了款的人来监督;交到江南路之后,再请接收的一方清点出账,两相对照,就能知道是否有缺漏。”
裴明悯微微一笑:“这就有点像是做买卖了。”
“商人用这方法不缺斤短两,咱们学过来不缺银少铜,就是好的。”晏尘水也笑道,笑了片刻又摇头:“其实仿照三司办案的章程,再有人到各地暗中监察核对最好,不过这个太麻烦,很难施行。”
“用我爷爷的话说,将有限的条件结合天时地利发挥到极致就已是非常地难,不必再苛求超出限制的事。”裴明悯宽慰他,估摸着时间,又道:“你我回去之后,拟个书面的章程出来,我再请我的父亲看看,你也可以请晏大人帮帮忙,确定没有大的纰漏就开始行动。”gonЬ
“你说得对,我们当务之急是尽力发动更多的人向江南捐赠。至于赠款到达江南之后的使用,必然脱不开江南官府……今行在江南,咱们给他回信说明,请他想办法把关。”
“好,我手上事情不多,下午便写信寄过去。”
两人在烈日下站了许久,都晒出了汗,约定晚上再见,便各自回衙门。
裴明悯踏进翰林院,望了一眼飞檐上端着的耀目的骄阳,想到贺今行的信中说江南一直在下雨,心中却冰凉一片。
要是这太阳能分一些到江南就好了。
“今儿这可难得啊!”
三千里外的江南路,太平荡,两个多时辰前。孙妙年手搭凉棚望着东方天际冉冉升起的红日,如是说道。
“这分洪口一开,积洪泻出,临州就解围了,跟着雨也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制台大人,这是吉兆啊。”他看向齐宗源,拱手作礼。
周遭一应属官纷纷跟着作礼恭贺。
齐宗源却向着北方遥遥一拜,似感慨又真诚无比:“托陛下的洪福。”
他们站在环绕太平荡堰塞湖的一片山崖之上,皆身着藤甲,来时携带的斗笠被取下放置一边。
这座山和邻近山峰之间的鞍部先被人工松动,再被土雷一炸,崩开了十来丈深的缺口。群山怀抱里蓄了一天一夜的江水立时汹涌而下,形成了极其壮观的土黄色瀑布。
山洪咆哮如雷,两片山脊上错落肃立着千百临州卫,数十柄卫军大旗猎猎飞扬。
嬴淳懿负手立在崖边,注视奔流向海的江水,久久不言。
他身着赭色宽袍,若非有随风飘动的袍发,就全如一尊石像一般。
“侯爷,洪泛已久,雨霁日出,是大吉。”沈亦德走上前,在他身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