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路风雨交加一个多月,盛夏的太阳终于姗姗来迟。
阳光炽热滚烫,令山川河流、草木风露与所有生灵一同感受到久违的欢欣。
船队经过临州,从太平荡到这一截的水位已经降了许多。太平荡蓄起堰塞湖之后,江水改流,没有足够的水源,原本的河道最终只能枯竭。
孙妙年看着不大妙,与齐宗源商议过后,立刻命人带队回返。待积洪泄得差不多了,就把原太平大坝所在位置的堵塞物给清理出来,令江水归流。
再往南行,平静的水面渐渐起了波动,水浪越来越急。
船工说不好再过去了,几条大船便纷纷停下。
嬴淳懿站在甲板尖端向前方望去。
原本的江面豁然变宽,作漏斗形状,狂涛骇浪逆着水流涌来,与泥土同色,仿佛是大地在挣扎咆哮。
河道衙门的主事说此等情景乃是因再前方的澄河入江口相对狭窄,难以容纳堰塞湖在段时间内倾倒的巨量洪水,而引起的倒灌。
然后小声地犹豫着说此次泄洪量可能太大了些。
一众官员都看向他,冯于骁剜他一眼,他便低头不说话了。待众官转移了注意力,总督府的主簿把他叫进了舱里。
“过不去就靠岸吧。”嬴淳懿注意到有人消失,皱眉道:“术业有专攻,别委屈了有才之人。”
“侯爷真如陛下一般仁善呐。”齐宗源微微一笑,下令让船队靠岸。
然而洪水蔓延极快,两岸水位拉得太高,大船吃水深,不敢轻易在此停靠,只能倒转一截,在潮平浪静的地方下了锚。
一行人连带五百卫军,也只能从山野间长途跋涉前往泄洪区。这么一折腾耽搁,能望见九峰连谷时,已过未正。
队伍疲惫,制台大人便让大家在山腰处稍作休整。
主簿拿着帕子给齐宗源擦汗,又有衙役摘了宽大的叶子做成扇子给诸位长官扇风。
一名衙役躬着腰走到嬴淳懿身后,他却制止了对方摇扇的动作,独自顶着烈日走到一块凸出的巨岩上。
隔了些距离的山谷间泥浆翻滚而下,裹挟着许多的山石树木,偶有一两片房屋边角,整体速度已趋平缓。
沈亦德跟上来,被晒得眯着眼,趁递斗笠时低声说:“再过两座山,应当就是淮州的义仓所在。咱们直接去那边,让他们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开仓。”
“不。”青年却断然驳回,沉吟片刻,再道:“直接去澄河沿岸,九峰崖和入江口哪边近就先去哪边。”
“为什么?”沈亦德有些急躁地说:“侯爷,只要咱们亲眼看到空仓,就是铁打的证据。一道折子参上去,只欺君一项,就够他齐宗源吃不了兜着走。”
“我知道淮州的常平仓是空仓,何需去看?就算看了又能如何?”嬴淳懿想到去岁陆潜辛一案,那黄纸上的“临近年关,不宜见血”八个字,心下一番推测,沉声道:“就算把空仓桶到台面上,也多的是理由推脱。只‘梅雨天气,粮食堆积易霉烂,不如提早分卖’一句,再补上卖粮所得钱款,秦毓章就能在陛下面前圆个大半。”
“一座粮仓,有粮无粮,重不重要,看的是有多少人要吃这座粮仓,靠这座粮仓活命。”他本不喜欢说这么多。
在宣京时,不论是他的老师还是贺今行,甚至以粗放著称的桓云阶,实则都是问弦歌知雅意的人,哪怕顾莲子偶尔追问不休,也是故意为之,进退有度。
但现下身边就这么一个助力,他不想对方又自作主张横生枝节,只得解释一番,面上跟着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沈亦德皱着眉细细思量,忽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是属下思虑不周。”而后观侯爷面色不虞,心下一惊,忙拱手道:“侯爷勿怪。”
嬴淳懿达到目的,做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在对方告退之后,收敛神色,望着山谷,不知又想到了什么。
另一边的大树下,齐宗源歇够了凉,挥退一众伺候的衙役,问孙妙年:“昨日派下去报送照会的那几个都交待清楚了?”
后者胸有成竹地点头,“制台放心,让他们说什么,他们绝不敢差一个字儿。”
冯于骁跟着道:“这几人的家眷亲属都在我按察司里,不怕他们乱张口。”
齐宗源“嗯”了声,颔首道:“有备无患呐。”
他说罢,看了一眼不远处巨岩上的人影,琢磨着说:“为免忠义侯拿淮州的义仓做筏子,待会儿直接去入江口。人叫过来后,冯大人看着些,要是谁想反水,就先一步让他开不了口。”
“齐大人放心,出不了错。”冯于骁惯常地从牙缝里泄出声音,语调在炎炎夏日里阴寒无比。
很快,队伍再次启程,江南官府与钦差使团十分默契,没有争议地将目的地直指澄河入江口。
又行进个把时辰,终于赶到。
“入江口的地县是江阴县来着?”齐宗源拄着半路赶制的木杖,眼瞅着只几步路便能翻过山岭,一咬牙快步上前。
“制台记性挺好。”他身边同样气喘不已的孙妙年接道:“县令姓莫,平素不起眼,但这一回洪灾,倒是吸纳了不少流民。”
“能吸纳流民,想必县城在粮储方面底蕴深厚,初二遇灾后又将灾情控制得很好。”在前面的嬴淳懿慢了一步,不动声色地等他们赶上来与自己同行,“听诸位大人说来,这莫县令倒是有真才实干的。”
孙妙年道:“侯爷不知,这姓莫的在咱们江南这儿有点名气,人称‘铁板县令’。其实就一块儿砖,撒起泼来浑得很,让人没法提拔。”
这个话题到此结束,一排五人终于站上山岭。风日晴好,天清气朗,岭下山河大地一览无余。
清晨泄下的洪水已经褪去,除却一小撮山包,目光尽处,皆是一片泥泞。
没有人迹,不见城池。
亿万石江水携带泥沙灌注成的洪流,裹引山势叠积力量,摧枯拉朽,抹平了所到之处的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沈亦德已蓄满情绪,立即暴怒道:“齐大人,您不是早就下令让此地民众的撤离么?”
齐宗源亦是一惊,失声道:“怎会如此?”
他与左右面面相觑,再道:“本台昨日确是在我等议定分洪口之后,就派出了衙门里最好的人手前来报信,按正常情况,消息早该在子夜就送到了各县衙门。而咱们过了卯时才泄洪,预留的时间足够撤离啊。”
孙妙年回头斥问下属:“前去送信的那几个可回来了?”
下属飞快地摇头:“还、还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