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声姑娘?”贺今行走上前,看清了是谁,颇有些出乎意料地叫道。
女子站在院外,抱着一件外袍,柔柔地福身道一声:“贺公子。”
她衣裳单薄,但颈间遮得严严实实,乌发松松挽在脑后,以一根木簪定住。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首饰。
拂晓之时露湿气冷,这一身素色微动,似弱柳不胜晨风。
贺今行停在院子里面,隔着一道门槛,垂下眼,拱手道:“姑娘若有事,但讲无妨。”
浣声的目光凝在他身上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奴家生有十七年,见过许许多多的男人。他们有的赞奴家貌美,有的叹奴家才情,更有甚者愿为奴家一掷千金、大打出手。但只有公子,相逢许多回,从不肯多看奴家一眼。”
自小被特意训练出的声音柔且媚,稍一情动,便如寒蝉鸣泣,哀怨婉转。
少年沉默片刻,抬眼正正地看着她,“浣声姐姐。”
他很想说“抱歉”,但直觉会伤害到对方;只四个字,便缄口不言。
然而浣声却似听到千言万语,刹那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像她这样的人,原就不该奢望攀上云端。
“……我知道我不配。”她痴痴地想要望进对方眼里,自己却滑下两行泪来,“只是我忘不了。”
遥陵镇上,黍水河畔,她倚在窗前,不慎丢了手帕。这本是不算稀奇的小事,可从楼下长街打马而过的少年恰恰接住了那方手帕,然后看了她一眼。
她在那双清澈的眼里,捕捉到了一瞬间的不带任何欲念的惊艳。
贺今行听完,却陷入了短暂的茫然。
他以郡主之身活了十多年,再恢复男身读书,不算秦幼合那种赌气似的宣言,这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向他明明白白地传达类似倾慕的心意。若是各种隐晦的暗示,他尚能装作不懂,可眼下如此直白,他就不能再逃避。但他又没有任何经验可以依照处理,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呆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觉得自己必须要在此刻说清楚,不能耽误别人。
“我身有顽疾,并非良人,所以从未打算婚配。”他拱手作礼,认真地说:“姐姐坚韧、聪慧且勇敢,一定会有更好的际遇。”
浣声怔怔地凝睇着他,凄声道:“你若是不这么说,那我倒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
她不擦泪痕,也不再添新泪,伸出双手将怀里抱着的衣物递给他。在对方疑惑的眼神里,依旧带着哀伤解释:“昨晚齐大人、孙大人与冯大人一起,请柳大当家议事。我在旁弹琴,听见柳大当家说,齐大人给她的买粮钱只有十万两。我虽未能听见他们协议瓜分剩余钱款的过程,但我自今年元夕跟着齐大人以来,无意听到他们侵吞贪墨其他公产的情形已有三四回,剩下的三十万两一定是被他们私吞了。”
“你说齐孙冯三人侵吞了募捐来的三十万两赈灾银。”贺今行闻言,抛下先前的儿女情长,拣着她的话重复了一遍,震惊地皱眉道:“当真?”
“真的,我亲耳所听,冯大人威胁大当家,如果不与他们合作,按察司就要把雁庄的人都抓起来。”浣声说:“大当家没有办法,似乎是答应了与他们合作。”
贺今行一接过那团衣物,便感觉到里面包着什么不软不硬的东西,赶忙打开一看,却又是一册账本。他惊骇地望了一眼对方,什么也来不及说,便就着东天破晓的微光快速翻看起来。
“这册账本是我在齐大人的书房里找到的,我虽然看不大懂,但他藏得十分小心,一定是什么见不得人又非常重要的账目往来。”
那件外袍被随意地搭在他小臂上将落未落,浣声说着伸手想要替他拢一拢,但距离不够。她慢慢地收回手,仍未踏进门槛一步。
“昨晚柳大当家走后,齐大人他们去库房查看募集的银两,我一个人留在书房里,总觉着不能让他们这么做。”她想起昨日柳大当家的挣扎,以及在跟着齐宗源转移的间隙瞥到的临州城外的哀鸿遍野,油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哀切,遂轻轻地叹了口气。
“都是被官府那些的大老爷小老爷随意作践的苦命人,谁能来帮帮他们?齐大人已经是很大的官,要想压制齐大人,就只能找更大的官。我知道你是状元,又跟着钦差到江南来,一定很得皇帝陛下青睐。所以就想把账本给你,你去交给皇帝陛下,让陛下惩治齐大人,救救柳大当家她们。还有那些指望着官府赈济的人,也好可怜。”
“……这是与太平大坝相关的账,行贿往来的有工部尚书傅禹成,他是二品京官。”贺今行翻到后面,越看越心惊,哪怕竭力让自己镇静,仍未能抑制身体震颤的本能,“浣声姐姐,你送来的这本账,牵扯的不止齐宗源和江南官府,但不管牵扯到谁,都是可以将他们按律问罪的铁证。可以说,你带给我们一个天大的帮助。”
他翻到最后一页,又开始往前翻,强迫头脑将账目一笔一笔地背下来。
浣声安安静静地立在原地,似是怕打扰到他,本就轻的声音放得更低。
“从前妈妈说,只有她最心爱的女儿才能住最好的房间拥有最风光的排场。而要当她最心爱的女儿,就要做最出名的花魁,为楼里赚最多的钱。我们那一批二三十个姐妹,熬啊熬,终于熬到出头的时候,就只剩我一个。”goΠъorg
“然而等我做了花魁,才彻底明白,妈妈那些心疼的话、可以自己赎身的许诺,都是假的。我不过是一件物品,被不断地以高价买卖,从有权势的人手里转到更有权势的人手里。但我知道,哪怕有再多的男人追捧我,为我开出的身价再高,所满足的都是他们自己的欲望。他们看重的不是我,而是拥有我可以向其他人宣示的财富、地位与权力。在他们心底,我就是低贱的玩物,只是现下青春尚存,还有几分颜色可以侍人罢了。
“齐大人就是如此,只当我做阿猫阿狗,可以随意碾压处置,而我用尽全力也翻不出他的掌心。”她平静地说起自己这一年以来的感悟,目光却流连在少年身上,难以自拔。
而后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般,坚定地说:“可我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我想试一回做人是什么感觉。”
“但姑娘未免太傻,就这么将账本偷出来,只要齐宗源回过神,一定会立刻发现不对。”院子里却响起另一道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贺今行思路骤断,回头看去,“侯爷。”
嬴淳懿负手走到他身边。他迟疑一息,还是将账本交了过去。
前者略略一翻,只看出入名目与往来人等,便知这本账册分量。
正是他此行寻觅已久,能够斩断秦毓章左膀右臂的证据。
“对,齐宗源肯定会发现,说不定已经有所觉。”贺今行顺着他的话思索下去,猛地转头疾声道:“浣声姐姐,你不能再回去。就先留在这里,我马上想办法送你离开。”
浣声最后一次凝望那双清澈的眼眸,轻轻摇头,“我就不进来了。”
她说罢低头,指尖抹上眼角,再抬头却展颜一笑,像晦暗天日里含苞已久的梨花偏要顶着风雨绽放开来。
“不!”贺今行顷刻间便明白她的意图,见她转身要走,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将人拉进院子里,然后赶忙放手,“情急唐突,姐姐勿怪。”
浣声惊呼一声,眨眼间就换了个位置,却没有挣扎,只是失神地看着对方,任眼泪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