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宣京近郊的农家小院。
几只白羽信鸽扑棱棱落在人工搭建的枝桠上,守鸽人立刻双手抱住其中一只,乘快车进城。
下衙的鼓点响过,从应天门到端门皆已挑亮宫灯,钱主簿抱着一摞文书从吏部官衙过来,示意守在直房外听候传唤的内侍下去歇息。
他将文书放到画案一角,从袖袋里摸出一截细细的竹枝,递到秦毓章面前,“相爷。”
秦相爷正在写批复,只分神瞥了一眼。
钱主簿挽起衣袖,取小刀切开了竹枝一头,将内里所藏的一张字条倒在宣纸上,一看便凝重道:“是他。”
这张字条不似平常卷成棍状,而是折成了极薄的一叠。秦毓章合上奏本,拈过字条小心拉开,折了三折的素纸上只写了五个字。
——齐欲杀钦差。
他看罢,捏了捏山根,沉吟几许道:“留不住了,你亲自下趟江南罢。”
“又出什么事儿了?”钱主簿拾起字条,立刻变了脸色,咬牙道:“齐宗源疯了不成,净出些下下策。”
“别让他再疯下去。”秦毓章示意他把那一摞吏部的文书推过来些,拿了一份,边看边说:“这事让傅禹成来做。”
“是。”钱主簿应道:“可要现在就通知傅大人?”
“不急,明早再送张白纸过去,用那个绘海棠的匣子装。”
钱主簿听完,没有跟着答话,只躬身静候。
秦毓章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手头的文书,才似随口一说:“你下去之后,等一等轻名。”
又许久,他圈出其中一句落了注脚,“但不必让他出面。”
钱主簿便知他的吩咐止于此,拱手道:“相爷放心,属下明白。”
“去吧。”
钱主簿应声要走,没两步又回过头来,迟疑道:“少爷在回京的路上,您看……”
秦毓章撩起眼皮,看着他。
他转身立正,再一拱手,“少爷在京里长大,四处玩儿遍了,自然会觉得没什么意思。说书里刀光剑影跌宕起伏,他想闯荡一番也很正常。属下觉得,不如趁这一次让他过足瘾,玩儿腻了,或许就不会再想走了。”
筏子都是现成的,不会真出事,被察觉也不怕,推到江南那边就是。
“别做多余的事。”秦毓章垂眼继续处理公务,平平地说:“该他吃的苦头他早晚会吃。我既然还没死,就能让他随心所欲,畅行无阻。”
“可少爷带的那个姑娘,听说是齐宗源买的人。”
“到我儿子手里就是我儿子的人。他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都是小事,随他去。”
“……属下多言。”
秦毓章拿笔头向他点了一下,“这小子容易蹬鼻子上脸,你别溺爱他。”
钱主簿微微一窘,轻咳一声,便退了出去。
夜幕已沉,有群星无月轮。
单肩挎着长匣的少年脚下连跃,点过几片屋檐,悄无声息地落在长街上的某间屋前。
他伸手从门缝里摸钥匙,捏到钥匙柄的瞬间,却忽地停住动作。而后按着门棂,偏头看向远处。
高挑的女护卫推着轮椅走近,最后停在他三尺之外。
车轮轱辘碾过青石板,将星夜惊扰,傅景书沁凉的嗓音也有几分刺耳,“陆公子,许久不见。”
陆双楼眉心抽动,长匣“哐”地卸在身侧,他将其抬手推到身前的同时一转,缚在匣子背面带暗金铭文的长刀便正对着不请自来的少女。
“别来这里,否则下一次,就是你的死期。”
“我不是来同你叙旧的。”傅景书却丝毫没被吓到,神色平静地说:“上一回的合作告一段落,我认为我们接下来还可以继续。”
“继续?”陆双楼将这两个字重复念了一遍,拖长了声音奇道:“我还有什么事是需要你才能做到的?”
“那个老畜生就不必再提了。”
傅景书直直地盯着他,“漆吾卫有进无出,九死一生,你就没想过脱身?”
陆双楼按在长匣上的指节点了两下匣面,只道:“漆吾卫里的事,我比你清楚。”
三言两语描绘的空中楼阁自然是唬不住人,但傅景书却露出微笑:“不,是我比你清楚。”
前者立时皱眉道:“漆吾卫里有你的人?”
少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动头颅,看向临街的一排屋墙,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惆怅:“这人啊,一旦感受过被信任被关心被爱护的滋味,就很难愿意再回去过孤苦伶仃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陆双楼随之看过去,半开的窗扇里,浸染了夜色的沙蒿叶随风轻摇。
他沉默片刻,将长匣转回再背到身后,肃声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傅景书收回目光,低声直言道:“第一,履行你们漆吾卫的职责,杀人。”
看来此行不止自己一个人,还会有同僚一道,那就相当于执行任务。陆双楼挑了挑眉:“你既能指使某些漆吾卫做事,何必还要多付一份报酬?”
“这是我找你合作的诚意。”傅景书微微一笑:“因为接下来的第二件事,暂且来说,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有意思,既然‘暂且’非我不可,那我就‘暂且’听一听。”陆双楼也笑,狐狸似的眼眸里却一直是冷的。
傅景书侧首向身后示意。明岄松开了轮椅扶手,后退一步,留出的空隙正好能让她无阻碍地瞬间拔刀。
陆双楼瞟了后者一眼,便靠着屋墙,放松身体,状似悠闲地听她说完要求,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
这倒令傅景书稍感意外,叹道:“我以为你对你的同窗,会有些许不忍心。”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陆双楼嗤笑一声,直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