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说罢便出城,逆着流民聚成的人潮赶到白浪矶等船时,忽觉不对。
一回头,却发现隔了几个人后面,有个背着手晃悠的盛环颂。
“盛大人。”他干脆地打招呼,“你没有留下?”
“留下做什么?”盛环颂丝毫没有跟踪被抓住的尴尬,反正大路朝天,谁不能走?
然后三两步窜到少年身边,压着声音说:“你看看周围这些,没有齐宗源孙妙年的弹压,都想往临州城里涌。淮州隔着一道江,商议完放粮的事就能暂且告一段落,但这眼皮子底下可不能搁置,我留下来岂不是得跟着侯爷他们头疼?”
这话颇有些“跑了才好落得一身轻松”的意味儿,若其他人听了多半不齿。然而贺今行只是遥望临州城,皱眉道:“他们想进城,无非是以为城里有粮食,想饱腹,想活下去。要解决,只有把粮食带回来。”
河工推来一只尖头的小型快船,入水后,他脚下一点跳到船尾,准备自己划船。
下一刻,船身一晃,盛环颂紧跟着落下来,说:“柳氏的船是江南最好的船,又先行半日,除非对方半途停下足够的时间,否则你不可能靠坐船追上。”
“盛大人知晓更快的路线?”贺今行塞给他一只船桨,“有劳了,先走再说。”
“小贺大人还真不客气哈。”盛大人一噎,却没敷衍了事,认真划起来,“太平大坝没了,柳飞雁的船队只能从淮州绕行进汉中,再转江水。行船逆流而上,速度本就会慢一些,咱们直接翻过太平荡,然后骑马沿江奔行,顺利的话,在到达春风岭之前就能赶上她们。”
小船很快驶出河湾,贺今行在脑海里勾勒出两条路线,最后说:“可春风岭距离稷州已然不远,这个时候就算赶上,时间也过去了将近两天。若再无功而返,岂不就是白白浪费时间?”
“饥荒易起混乱,混乱易生民变,赈济确实一刻也拖不得。但是,”盛环颂看着他摇头,然后笑道:“小贺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所做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无用功啊。”
“总要做过,做到底,才知道是否无用。”少年毫不动摇,沉思几许,“没有足够的钱买,那就先借。”
他盯了后者一会儿,又说:“盛大人身为兵部侍郎,见一面稷州知州的身份总是够的。”
“哎哎哎!”盛大人连声拒绝,挥桨的速度都快了些许,“我可没这么大的面子,我不出面的啊,你别打我主意。稷州知州是雁回王家的嫡长子,和柳大当家都带个‘雁’字,说不定看在这个缘分上,能成。你去找她。”
“我们肯定要和柳大当家一起的。”贺今行说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儿,下意识以为这种感觉是对方带给他的,真心实意地疑惑道:“盛大人真是个矛盾的人,特地跟上来带我去追赶柳大当家,绝非是不敢担事的性格,可为什么又不肯带头去稷州借粮?”
“矛盾吗?身为朝官,职责就是为陛下为朝廷做事,我领了俸禄,自然要履职。”对面的盛环颂只是笑,“小贺大人难道不觉得你自己比我更奇怪?不过我们堂官应该会喜欢你这样的人。”
贺今行与他对视片刻,意识想不通,便暂且不去想,专注地用力划船。
快到太平荡,远远便见河道衙门的衙役与一些州卫,散布在大坝坍塌及其后堰塞湖堵塞处周围,打捞坝体沉积物,疏通河道淤积的泥沙。
这群人尽皆是一身脏污,衣裳被水浪打湿滚了泥沙,又被太阳晒干成一层土壳。
贺今行望过去,觉得他们就像是披上了用泥土做的铠甲,好不容易才在这群泥巴色的人里找出江与疏,高声叫他的字。
江与疏在半山崖敲山石,好一会儿,被人提醒才知道有人在叫自己。然而只听声音他便知道是谁,立即放下手头的事,然后直接吊着藤索下滑到岸边,极为娴熟地跳到沙袋堆成的防水坝上。
贺今行放下船桨,站起来张开双臂。
他站在船上,江与疏站在岸上,弯下腰来和他互相拥抱了一下。
“没事就好。”贺今行拍了拍他的脊背,低声说,“请你帮忙向临州城里传个话,说我赶上柳大当家后,会尽量想办法在稷州借粮回来,请钦差发我一封借粮的文牒。”
“你要去稷州?”江与疏用手臂擦了一下额头,已然将总督府里的遭遇抛到脑后。
“嗯,从太平荡走陆路过去。”贺今行抓住他伸出的手上了岸,然后把盛环颂拉上来。
“那我们送你们一程。”江与疏转身朝山崖上面叫了两声,便有几条绳索垂下,直接将他们拉到了崖上。
太平大坝在时,崖上是一片宽阔的大湖。大坝崩塌后,原本蓄水的湖泊已然缩减成正常宽度的河道,两岸草木低矮却欣盛。
江与疏给他们找了两匹马,和几个在这里认识的同伴一起目送他们离开,分别时说:“要平安回来。”
“放心。”贺今行对他笑了笑,盛环颂还打趣了一句。
两人策马扬鞭奔出老远,再回头,江与疏仍站在原地,在用衣摆擦脸的同时向他们挥手。
河风阵阵,却吹不干他们的汗水。
待进入汉中路,已从黄昏走到星夜。经过一间驿站,盛环颂不知用什么方法换了两匹马,脚程比先前快了许多。
贺今行的马慢了一个身位,一路就跟着对方走。他从未走过这条路,只能判断大致的方向没错;然而无论是上官道还是走乡野小路,却从没怀疑过对方会故意将他带到别处。
月亮陪着他们迎来黎明,一连出席了五六日的太阳却在今日告了假。
“小贺大人,我觉得咱们有点倒霉啊。”盛环颂瞅了瞅阴沉沉的天色,没话找话说:“你带雨具了吗?万一下雨可就完了。”
“节省体力。”贺今行言简意赅地回答。他俩疾行一日夜,中途只饮水未曾进食,阴天勉强算是有利他们赶路。
“这才哪儿到哪儿?”盛环颂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甚至随手扯了路边一根野草茎叼在嘴里嚼,“我当兵的时候,疾行上千里都不带停。虽然是屁股都颠裂了吧,但赶到战场还能砍几颗人头。”
身后的人却没有说话。
“你以为我骗你呢?”盛环颂吐掉被嚼干汁液的草茎,拍了一下大腿,“听说过先秦王么,他追击……”
“不,”贺今行打断他,“我相信你的话,只是现下不是说从前的时候。”
他勒紧缰绳,两人座下的骏马几乎是同时嘶鸣着扬蹄。
山路狭窄,一边是江水,一边是高山,而在他们唯一的去路上,等着一批黑压压的人影。
汉中路半山半田,江水自昆仑而来横贯整个辖境,只有三分之一的河道能够行船,而这段航道的起点恰恰在稷州。
“我每次去稷州,当地的农户与商人都会对我说,这是上天对他们的恩赐,赐予他们安定、富足与远大前程。”着布衣戴荆钗的妇人站在甲板上,十分怀念地说。
距离春风岭还有百余里,漆着雁子印的风帆却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