俨州多山少水,不适宜耕种,河运也不便利,是以不比江南路其他三州繁华。
陈衙役就是俨州人,平日在淮州府做事,只因淮州府薪俸比俨州府高上一些。
他对家乡的道路仍旧十分熟悉,进入俨州地界后操着一口家乡方言问了几个乡亲,便确定了李太医的位置。
洪灾过后,逝者已逝,伤者还需疗伤活下去,此时李太医的名声比俨州知州还要响亮。
两人在某个村口找到李太医时,对方正在看诊。
丈方的油布系在几棵树上,就搭成个简易的诊寮,棚下几张扁头案,李太医和他的弟子、附近的坐馆大夫、赤脚郎中还有悬壶堂的医者,皆忙得不可开交。再后头是两辆堆满药材的板车,数名医童来来去去,拿到方子就现场抓药打包。
几面悬壶堂的妙手仁心旗挂在诊寮外,旗子底下都排着长队。
贺今行在路上跟着陈衙役学了些俨州方言,排队的百姓拉家常,他竟也能听懂几句夸赞李太医的话。
两人绕到诊寮侧方,隔着药柜叫住最近的医童,说明来意。
他俩一直都裹得严严实实,怕万一自己染病会传染给对方,官道上没人也不敢摘下布巾,喝水休息时都要拉开距离。
医童被这阵仗吓一跳,丝毫没觉得是玩笑,立即去禀告李太医。
李太医却镇定许多,侧头看了他们一眼,迅速将手上这位病人号完脉,确了诊,才起身叫一个在后面筛药的少女到跟前,交代了几句,便向他们走过来。
贺今行看到那个姑娘先是惊诧,再是彷徨,很快又转变成坚毅的神色,重重点头,放下束扎的袖口,坐到了李太医空出的位子上。
在后面等待的百姓哗然,李太医回头说:“淮州事急,我必须走一趟。青姜是我的关门弟子,自小跟着我学医术,有单独坐诊的能力,请大家放心。”
群情稍安,他才将贺今行二人领到一边僻静处,询问具体情况。何时何地发现起疫,有多少人染疫,染病者症状如何,是否有死伤,官府又做何处理等等。
贺今行侧过身,不正面对着他,一一进行回答。
李太医听罢,沉吟片刻,说:“据你描述,应当是鼠疫。老鼠染上疫毒,人被鼠咬,或是吃了病死鼠,都会被传染。我立刻动身去淮州,你二人连夜赶路,可在此歇息片刻。”
“可是我们……”贺今行想说自己不确定是否染病。
“鼠疫发作极快极凶,但没发作就有得救。”李太医说:“你们正好在这里熬两剂甘草汤吃下,有任何不适立即找青姜,就是我那小徒弟。”
他唤了一名医童来,吩咐下去熬药。
陈衙役眼睛一下亮起来:“李大人,您的意思是我会没事吗?”
“熬夜赶路还有这精神,应当是没事。”李太医微微颔首,又拿纸笔写了份名单,“这些是我所知的江南境内有治疫经验的大夫,你们不管是找吴知州还是盛侍郎,尽快让人去通知他们,愿意来淮州的,官府务必协同。”
贺今行应下,接过名单收好。
在场有几位大夫听说起疫,自愿一同前往淮州治疫,待医童收拾好药箱,李太医便带着他们一起出发。
诊寮空了小半,民众议论纷纷,那名唤“青姜”的女医紧张得面色通红,却顶着压力从午前坐诊到了傍晚。
贺今行与陈衙役有心帮忙,但不敢贸然接近人群。喝了药,忽觉疲惫至极,便在附近无人的大树下,各靠一边,囫囵睡过去。
再被叫醒时,民众已经散去,悬壶堂的人手已拆除诊寮,正把油布和桌柜搬上空荡的板车。
女医蒙了口鼻,来替两人号脉。贺今行请她先看陈衙役,再看自己。
右手换到左手时,对方看到他手上的伤,立即紧张起来,替他重新上药包扎,告诫道:“公务虽急,但也应爱惜自己。”
严肃的语气让他想起了贺冬,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垂,叠掌作揖道:“多谢大夫。”
女医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知两人是官差,身负要务,将吴知州和盛大人所在告诉他们,又包了药和吃食,便预备告辞。
悬壶堂除了定点的医馆,还会以今日这样的流动诊寮形式,在每个县坐诊一天。而巡诊的路线早已公布,他们今晚需得赶去下一个县。
陈衙役达成命令,睡足吃饱,恢复了精神,就要回去复命。
贺今行记着黄主簿的交代,问清路线,各自分别,策马前往俨州卫大营。
他自到江南,便常赶夜路,好在夏日夜晴爽,明月多朗照。不害怕,不焦躁,难得安宁,便又想起出发前的那个问题。
盛环颂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此人时任兵部侍郎,三品京曹,官职不低。但兵部向来不声不响,除了朝堂论起军饷以及边军回京述职要钱时有些许存在感以外,其他任何事务几乎都见不到他们的身影。兵部尚书崔连壁外号“王八尚书”,被士林评价为“缩头乌龟滑不溜秋”,更遑论他的副手。goΠъorg
盛环颂这个名字,在朝官口中出现的频率,远不及其他部衙的侍郎甚至郎中。不少人听到,都得反应一下,然后说一句“哦,兵部的那个”。
贺今行细细回想,就此次江南赈灾他与盛环颂同行的经历来看,对方并非如兵部一贯表现出来的“高高挂起,万事不沾”。
相反,不论初到恬庄,筹措赈灾银,还是太平荡分洪,柳氏覆灭,盛环颂都早有所觉,但似乎并不参与进任何一件事,置身事外如同看客,只静视其变。
若非盛环颂只是一个兵部侍郎,绝无左右朝廷决定之权,就真有隔山观虎斗、坐收渔利之感。
他不自觉攒眉,就着马蹄声开始深思。
黄主簿要自己暗中注意盛环颂是否有异动,相当于是许轻名不信任他,那就说明他并非秦相爷的人。而早在太平荡分洪之时,忠义侯要顺水推舟借刀杀人,盛环颂清楚前者的意图,却并未在自己试图阻止时进行拖延掩护,应当也不是裴相爷的人。
当然,若是这些人都一直在做戏,欺瞒自己,那先前的结论都得推翻重来。但己身一介中书舍人,恐怕不值得他们费这么大力气。
而盛环颂既非秦裴两党,却能游离事外,来去自如,那只剩一种可能。
他心神一震,呼吸都急促起来。
天下皆知,陛下倚重秦相爷,礼待裴相爷。朝堂内外,秦相爷做下决定且裴相爷不反对的事,陛下从不曾驳斥过一回。
他又想起那几本账册。他在此之前,所考虑的都是如何绕过秦相爷,将账册上达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