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行与对方相隔一臂距离,并肩看向山岗下的卫军营地。
篝火尽明,“俨”字卫旗飘扬,千数卫军才刚刚吃上晚饭。
他想了想,说出最直接的猜测:“整顿俨州卫。”说罢又补充上一句:“盛大人在临州也是如此。”
盛环颂道:“天下九路三十三州,□□设一州一卫,本意是要卫军保卫州境百姓,协办民生大事。如遇天灾人祸,卫军便该身先奋勇,致力挽救百姓安危。但现状如何,想必你也有所体会。而州卫由兵部直辖,不设主将,只有监军。监军与知州平级,州府管不了,总督府也不好管。兵部想管,但这帮孙子平日里山高皇帝远,上呈的总报吹得天花乱坠,又很会打点,是以只能趁外派的机会揪出他们的小辫子,把他们好好修理一顿。”
“盛大人。”贺今行讶异地看了过去。这些事情并非隐秘,有心打听便能打听个大概,但对他的身份来说,对方仍是说得细了些,甚至细得有些诚恳。
没有平白无故的示好,他尚摸不准对方的意图,只迟疑道:“州卫既由兵部直辖,崔大人为何不用能干的亲信担任监军?”
“三十三州卫,哪儿去找那么多能人?今年武举,若非有顾帅与贺帅家的后生,殿试都拿不出人选,差点就让天下人看笑话。”盛环颂也看他一眼,又转回去,盯着闹腾的大营自嘲般叹道:“监军人选虽是堂官所定,但要得政事堂默许,不然后续上任会额外生出许多麻烦。”mgonЪoΓg
贺今行眼前闪过一些回忆,知他所言非虚,竟有些感同身受:“确实不便。”
大宣立国之初,□□便明令军政要分离。
政事上自左右宰相起,中央到地方,一品到从九品,自上而下,建制庞大而职务精细。军队的层级则要简单得多,禁军、卫军、边军三军皆直属皇帝,但各成体系,互不相干,又互相掣肘。
若三军一体,军权握于兵马大元帅一人,绝对有同政事堂叫板的权力与底气。但可惜的是,三军不止各自为伍,内部也多有派系,除去禁军十卫皆由桓云阶统领,三支边军天南地北,三十三州卫互不通项,还被政事堂暗中操纵。
以致文荣武衰,经世之术盛行。
哪怕中庆年间先帝致力于开疆拓土,名将辈出,也未能改变文武格局。但或许这就是□□将军制写进祖训所想要的效果。
贺今行想到这里,再度开口却道:“盛大人很厉害。”
整顿军风非寻常之功,更何况需在短短几日之内做成。越是十分不容易,越显出做成的人能力之强。
“居心叵测的杀,被教唆忤逆的打,出头鸟或身死或撤职,剩下的自然就会听话。”盛环颂以一种十分轻松的口吻说出来,却在某个瞬间显出杀伐决断的气势,随即话锋一转,“不过也只是遏制一时罢了,复萌只是早晚的问题。承平日久,利刃生锈,新兵不上战场,人心向往安逸,这是我朝所有军队的通病。”
“当然,或许还有个例外。中原和平许久,但西南西北休战言和也不过十五年,而当初随殷侯作战的老兵都没怎么退。”
对一支成建制有历史的军队来说,新生兵源十分重要。是以大宣律明文规定,边军每隔三年可以招募一次新兵。
但殷侯麾下的主力绝大部分仍是入伍多年的老兵,军士平均年龄高出另两支边军一大截。究其原因,是西北已近十年不募新兵。
一个新兵入伍,从毫无战斗素养的普通青壮培养成训练有素能上战场的军人,耗费不少。而西北环境艰苦且要求严格,家累,人言,前途,奔着殷侯与建功立业而来的一腔热血渐渐被现实浇灭,而后便多会萌生退伍之意。
募一千退九百,剩下的还在观望。殷侯不强留,临到下一次,王军师就撂挑子不干,且理直气壮。
朝廷都不责问,大帅你在我这儿坐到明年,我也不去。
殷侯能怎么着?不募就不募吧。
贺今行自然知晓这些内情,然而他才想明白这人的身份,七分警惕升成十分,闻言第一时间思考的就是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虽看似是监军之问合理的延伸,还是他提问起的头,但是,他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地说:“既然问题屡出不止且大家都有,每每整治也只能治标不治本,或许还存在着其他原因。”
夜枭呜呜叫了两声,夏夜山风吹彻周身,凉意渐生。
盛环颂转过身来,双手藏于身后,看他许久,才露出个笑容:“小贺大人,我首先是一名军人。”
兵部官员,不论官职大小,都有军伍经历。
这话没头没脑,约等于废话,但听在贺今行耳里,却不亚于惊雷。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
“小贺大人要不来我们兵部干吧,武官体系里也有文职。”盛环颂忽然两步跨到他身边,毫不在意他可能是个病源,哥俩好似的搭上他的肩膀,“更何况我看小贺大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能打能熬又有才华,我们堂官可太喜欢你这样的人了,待在舍人院抄写文书实在屈才啊。”
贺今行一直戴着布巾,被吹凉的汗水凝在额头上,像是盖着一层不透气的冰。他转开脸,不直面对方,说:“能踏进政事堂,就是站着充当笔墨纸砚,也值得。”
“行吧,虽然我们堂官很优秀,但兵部确实比不过政事堂。”盛环颂坦然承认自家部衙不足,利落地转换话题,“再回到最初的问题,你猜我来干什么?算了,我直接一点,你知道俨州毗邻广泉路吧?”
“俨州与广泉路禹州相接,。嗯,禹州有天下第一港,禹州湾。”
“那你也知道国库亏空吧?还做了你们殿试的考题。小贺大人的答卷中有开源一段,答得挺不错。”
贺今行敏锐地发觉盛大人似乎有些焦躁,但面对几乎明示的问话,仍据实委婉以答:“下官曾听过京曹中的一则传言,户部奉陛下之命,携丝瓷茶香出海,经商谋利以填亏空。”
盛环颂拍了拍他的肩,以示赞许。
“这个人选就是许大人。”他便接着说道。
“对!但是许轻名现在去江南了。”前者呼出一口气,压低声音:“秦毓章要给他登台服紫铺路,他十有八九不会再回到禹州湾的海船上。”
贺今行无意间的猜测突然被证实,怔愣了一瞬。
大半年前,他与嬴淳懿在飞还楼上看到刚右迁户部侍郎的许轻名,说此人在国库亏空之际入户部搏前程,虽有恩师兜底,却也是踩着钢丝起舞。
而转眼,许侍郎已迈了两大步,成为江南路代领总督。最多明年这个时候,许制台的头衔就会去掉“代领”二字。
人生奇妙,一遭际遇便天差地别。
盛环颂见少年不接话,便接着往下说:“许轻名一接手江南路的烂摊子,整个下西洋的船队都不得不在禹州湾停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