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州知州之位,竟然就要直接给到一介平平无奇的县令头上。
在座总督府官员少有职级比县令还低的,因此多有不满,七嘴八舌地闹成一团。
贺今行为莫弃争有望升迁而感到欣喜,但见此情景,却不由皱眉。
他们皆是前任总督府的旧员,朝廷只明令处理齐孙二人,尚未大规模查处。这些人一时没被牵连,便渐起小心思,仗着法不责众,要下许轻名的面子。
“大家都有机会,别急。”但许轻名还没完。
就见他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继续微笑道:“本台给莫弃争的机会是暂领知州,而给诸位的机会,就是让你们还能坐在这里。从齐宗源到郑锋毅,诸位跟着各自的长官做过什么,心里都有数。本台一直不问,不是不查,而是不想因为你们拖累赈灾与治疫的速度。”
“但诸位对本台的赏罚有质疑,不如就趁今日把案子翻出来,好好说个清楚。”他随意点了个激动得坐不住的人,轻声道:“马大人,前两月百花宴时,你给齐宗源送了座红珊瑚还是金佛来着?”
“……”那姓马的官员懵了一瞬,没料到被突然发难,腿一软,当场就跪了下去。
早就鸦雀无声的营帐里更加死寂。
“既然不耐烦坐在这里听本台的安排,那就去牢里凉快凉快罢。”许轻名竖掌示意,候在帐外的两名淮州卫进来将马姓官员拖了出去,他环视一周,敛了笑问道:“还有谁想去做伴的?”
底下再无人敢出头。
“大家都没异议,很好。”他双掌一合,“再说第二桩,小贺大人所提议的‘统计人口、清算田亩’之事,本台预备在莫弃争到任之后,着手进行。大家可有意见?”
被他扫视的诸官纷纷缩脖摇头,不敢与他对视;脑子转得快的还斗胆拍上一句“制台大人高见”。
“都没有,那就说定了。今天到此为止,下去做事吧。”许轻名颔首作为结束,“另外,在此之前能拿出可行的章程的,记着找本台领赏。”
先前还心思活络的人皆乖觉不少,一齐行礼告退。
嬴淳懿靠着椅背,向左手边觑了一眼,说:“许大人好手段。”
而后提高声音叫住正欲离开的众人:“本侯也给诸位大人指条明路。齐孙二人虽被押解进京,离秋后斩首不远,但事情结束尚早。若是识时务,就该好好考虑怎么将功折罪,别肖想那些有的没的。”
诸人又谢过侯爷,神色不一,不知做何盘算。
沈亦德与张文俊二人不知为何,对贺今行的态度亲近了许多,邀他一道离开。但他还有事需得上峰允准,遂请他们先走,自己等人散尽,才上前行礼,“侯爷,许大人。”
而坐在原处继续批阅文书的代领总督大人,捺卷提笔,仍如寻常写文作诗的书生一般温和。
“待赈灾结束,这批人不知要换多少,所以不必留情面。”许轻名忽然对他说,又像是对忠义侯先前所说的回答。
“大人做事,自有道理。”贺今行应道,却对朝廷不急着处理江南官场的态度,有了更深层的想法。
朝廷政令由政事堂出,政事堂由秦相爷做主。秦相爷一直冷着齐孙二人的案子,或许在考虑到赈灾之外,也是专门留下这些有污迹的官员,好让许轻名有把柄可握,进而能更顺利地控制江南路?
运筹帷幄,谋算至此,难怪许轻名视其为恩师。
他心中闪过一些想法,拱手直言所请:“下官此回临州,再对接募捐物资之后,想随运送赈灾粮的船再走一趟稷州。”
“稷州?”嬴淳懿叩了下扶手,“我记得稷州也刚换知州不久,是王喻玄的儿子接了杨语咸的任?”
“对,王大公子紧赶慢赶,才在大年三十之前赶到稷州。”许轻名知道此事,便不介意给对方确认一遍,再对贺今行道:“柳从心在稷州养伤有些时日,是该把他带回来了。”
“除了柳从心,下官还有一个目的。”后者却说起王老伯,简单解释了自己和对方的相遇,“他去岁因重明湖泛滥被毁屋淹田,而带着孙子孙女来江南寻亲,但今夏在淮州又因两次洪患,失去所有家人。他祖籍遥陵,有田地寄存在村上,下官答应送他回家。请侯爷与制台允准。”
“命运弄人。”许轻名叹了一声,“你既顺道,送一送也不妨事。”
嬴淳懿也不反对,见他仍站在原地面色迟疑,便问:“小贺大人还有何事?”
贺今行抛下犹豫,叠掌作揖,躬身道:“江南繁华天下无双,一直吸引着许多其他路的人背井离乡前来讨生活。但一场滔天巨洪,不知冲毁多少性命与事业,除了王老伯,或许还有更多受到创伤的人也想回到家乡。哪怕是在江南路扎根的人,也有可能因此次洪灾在江南举目无亲,想去投奔其他路的亲人,而因种种现实原因无法成行。”
“下官是想,官府是否可以送他们回去?既能帮助他们完成心愿,也能减轻江南路内部的安置压力。”
“送、外地人、回乡?”许轻名反复念了两遍,停笔沉思。
“主要是想回家乡和想去别路投奔亲友的人。”贺今行解释:“下官了解过,江南以商业为主,人口流动极大,而土地多属于江南本地的世家大族和乡绅豪商,外来行商的普通生意人占有的土地非常少。他们一旦遭遇天灾人祸,财物大量损失,又无安身立命之本,重头再来十分不易,不如回到有一定根基的老家。比如江阴县的流民,有半数都非江南本地人。”
他们在江南流离失所,无处可去;而故乡与亲人远隔一方,不可望也不可即。
若是能送他们回去,或许能让他们多升出一些活下去的盼头。
“这倒是个法子。”嬴淳懿撑着下颌说:“他们回去比留在这里强,而我们也不用再操心他们后续的赈济与安置问题。不过,要送人回去,就得先调查各人籍贯与意向。眼下淮州疫病未消,其他三州流民四溢,做起来并不容易。”
“怎么送,送回去当地怎么接,也是问题。”许轻名接着他的话说,指尖笔杆转了转,“这样吧,我先写信和周边几路的总督通个气,了解一下他们对此事的想法,日后好做对接。”
“下官只是提出想法,后续落实还需仰赖侯爷、制台大人以及多位同僚。”贺今行坦然说罢,再拱手一拜。
他不是神仙,也不够位高权重,能力有限。但他有一分力,便出一分力,就问心无愧。
许轻名看着少年说:“我现在是江南总督,尽力让每一个身在江南的百姓活下去、活得好,就是我的责任。”语气严肃,但神态却很柔和。
“小贺大人去完成你的任务。”嬴淳懿做了决定,“此事我和许大人会想办法。”
他说罢,视线扫向身侧不远的人,对方微微颔首致意。
贺今行便又收拾行囊,乘船回临州。
路过江阴县,他带着许轻名签下的任命书,还未进城就找到了莫弃争。
正值傍晚,莫县令带着包县丞还有几名衙役,沿着大路叫两边田地里劳作的所有人赶紧在城门关闭前回家。
“我是来向莫大人报喜的,”贺今行见面便奉上任命书,“恭喜莫大人。”
“什么喜?淮州那边疫毒消了?还是……”莫弃争随口说着,却在看到文书内容后突然失声。
包县丞凑过来一看,蒲扇都忘记了摇,叫道:“县尊,您这是升官啦!”他激动得抱了一下自家县尊,又回头叫那几个衙役:“咱们县尊升知州啦!咱们淮州的知州!”
“真的?”衙役们也围过来,争抢着看那封任命书,一时恭喜不绝。
“嚷嚷什么,只是暂时的,做过这段时间就要回来,还是你们的县令。”莫弃争叫他们别那么闹腾,面上却也止不住笑意,“小贺大人可还有别的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