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有圣意的谕旨很快发往江南,在八月第一天送达临州。
早已回到总督府的许轻名在大堂外亲迎,授了黄诏册命,印信从他手里交出去又接回来。虽然只是走了道流程,但从此刻开始,他才能算是真正地坐稳了这个位置。
传旨太监十分客气,恭喜过后,将携带的其他文书交给他,就要马不停蹄地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他道过谢,并没有私下塞金银给对方,亲自把人送出府门,便回去继续处理事务。
江南各处的官员调度本就是由他递的荐书,吏部下达的任命与他的提议大差不差,是以粗略浏览过一遍便让人发往下面的州县。
给黄树石以及其他在救灾中牺牲的官员的追封与抚恤也请了下来,朝廷追授他们增品虚衔,荣及家人,恩荫子弟。
这些都在许轻名的预料之中,但最后剩下的一道公文却令他微微皱眉,随即命人去请小贺大人过来。
书吏前脚刚走,临州知州康琦年后脚便来求见。
初秋萧瑟,康大人却像是踩着春风,一来便撩袍摆跪地行大礼:“制台大人维护提携之恩,下官铭感五内,永生不忘。”
在朝廷对江南官员的处理之中,他作为齐宗源在临州的旧系,没有被贬,能全须全尾地待在原本的职位上,就是万幸中的万幸。gonЪoΓg
许轻名不以为意,抬手叫他起身,“你在处理各路捐赠物资与清算临州人丁土地二事中做得都不错,谢你自己罢。”
物以稀为贵,人也是如此。对于有能力又心志坚定的,他不介意多包容一些。
康琦年再次整袖,叠掌磕头。
他告退时想着另一位恩人现下是否在府里,能不能见一面,就看到对方迎面跨进院门。
“小贺大人!”
贺今行见人喜上眉梢,便知是有好事,拱手笑道:“恭喜康大人。”
“正想来谢一谢你呢。”康琦年笑眯眯地回礼,但知他来这儿定是有事在身,约好之后再见就体贴地告辞。
他便直入大堂。
许轻名领他到后室,让人在自己的书案对面看了座,示意他坐下。而后将朝廷下达的江南现行职官调度与牺牲官员追封的两道公文展开,摆在案上。
贺今行仔细看完,对朝廷追封的决议略感欣慰。但是,他仍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有些疑惑地问:“齐宗源孙妙年的案子仍然没有进展?”
“尚在审理之中。”许轻名摇头,“至少截止今日信来,没有任何结果。”
“此案发生在江南,牵连甚广,但朝廷此时就完成了江南官员的调度,难道不是尘埃落定的意思?”他不明白。
许轻名挥退左右,才温声道:“前一个半月里,江南路该处理的人已经处理过,此时需要的是安定人心。”
他一边将文书收拢归档,一边说:“朝廷不缺想要做官的人,缺的是令行禁止的能吏。作为一个上位者,不求下属实打实地卖命,但一定要肯于服从。御下之道,以势威之,以利诱之,两者结合就是俗称的‘一个巴掌一个枣’。但这巴掌要有理有据有分寸,给出的‘枣子’也要找准关窍且尺度适宜。”
“大人所说,都是对官。”他仍然不解,“可江南千万人口,除了大官小吏,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他们都有一双眼睛,能看得见。”
江南确实换了一大批官吏,也不可否认许制台将是一位比齐宗源好上许多的总督,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了。
太平大坝为什么崩塌?澄河下游沿岸为什么被二次泄洪?甚至齐宗源之流这些年贪赃枉法,不知多少人因此蒙冤受屈,也都该有个说法。
然而朝廷对此的态度却似乎是按下不提,保持静默。
多少百姓遭了灾,没了家园,失了亲人,却什么都不知道。好事的或许会根据流言拼凑灾难的起因;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真相,随着灾难的平息,就一并过去了。
但贺今行心中过不去,说:“不管朝廷想拿出怎样的说辞,至少得把这个态度拿出来。”
“有些事并不是能够在江南路解决的。就算能,我也会竭力不让它落在我江南头上。”许轻名很有耐心地进行解释,这正是他叫他来的目的之一,“江南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恢复民生才是当务之急。且莫说齐宗源一案尚未了结,就算三司审结,盖棺定论,若是将个中种种实情皆公告于天下,那百姓会有何反应?江南会起怎样的风波?若是有心人趁机煽风点火搅弄风云,那后果实在难以想象。可江南路在五年、十年之内,再也经不起任何动荡了。”
他说完,见对座的少年拧着眉沉默不语,一时拿不准:“小贺大人在想什么?”
“下官在想大人的话。下官一时无法完全理解,自然不能赞同或是反驳。”贺今行坦诚地说:“大人所说乃是为维持大局的稳定,让百姓知道真相不如掩盖不提。大局和真相,看起来是不能两全的难事,这令我感到疑惑。”
许轻名笑了笑:“我踏入官场之时,我的老师教我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妥协。我后来验证,果然如此。小贺大人也算老师门生,希望我的经验对你有所帮助。”
话虽如此,但他此刻显然没有时间让对方仔细思考,紧接着便取出第三封公文。
贺今行随之将前一个问题暂放,接过这封文书,看完后更加讶异:“减免农税,提高商税?不过这回只针对江南路。”
士农工商,商事一业最贱,课税本就极重。更何况年前才提了一回。
“朝廷此项举措对我江南重分田地重造黄册一事,有极大的益处。”许轻名初上任的政令就得到大力支持,却是忧喜参半,“从商不易,起头就需一定的本金。此次洪灾令绝大部分百姓损失惨重,正是劝商转农的好时机。但江南是商业重地,商贾根基深,氛围浓,经营转变绝非易事,且改农初期仍需商业支撑赋税,商税一再提高无疑会对民生造成重创。”
真是奇也怪哉,好好地忽然要提商税逼人都去种地。贺今行皱眉沉吟,猛地想到了某种可能,一时凝重起来。
就听对座的制台大人轻声一叹,看着他低声说:“你回京复值之后,劳你向相爷带个信,问他此事能否转圜一二?或降低提税幅度,或推迟执行时间。我就不写信了。”
“好。”他没有问为什么,直接答应下来:“下官一定把话带到。”
事罢便去找康琦年。
往后一两日,因圣上召忠义侯早日回京口谕,宣京各部衙门派遣到江南路救灾的官员也陆续赶到临州,准备随之回返。
就连盛环颂都优哉游哉地现身总督府,贺今行却没在水部的人里找到江与疏。他很快请了上峰允准,去太平荡接人。
他在午后乘船赶到太平荡时,一眼就瞧见江边一块巨石上趴着他那位同窗。
江与疏脑袋对着瀑布,身下铺着类似麻布草纸一类的大张东西,捏着支炭笔在上面涂涂画画,陶然忘我。
秋风凉爽,今日阳光也称得上和煦。贺今行拜托周遭的工人们不要出声,悄悄攀上巨石,看对方横撇竖捺似写字一般勾完一幅画,停了笔,才出声叫人。
江与疏吓了一大跳,差点滚下巨石,被他及时拉住。
“抱歉抱歉,我不该吓你。”贺今行没想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赶紧道歉。
“没,没。”江与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风吹日晒快两个月,肤色深了几分,身形更加精干,害羞起来却如往日别无二致:“是因为我见到你太高兴啦。”
贺今行摸了摸耳垂,也笑,指着那副画说:“这是太平荡?”
画工虽简,但肉眼可见是深潭飞瀑。悬崖两端和中间还各画着许多横线和竖线,又延伸出许多箭头,指向周边空白处标记的许多数目与注解。
“对。”江与疏看着他点点头,又捂了捂眼睛,“不过我不太会画画,学了一个多月,还是画不好。”
“挺好的呀,很有神韵。”他真心觉得对方比自己的画技要好很多,然后指着那些横线,“这是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