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星央一手裹紧蔽身的布料,一手牵紧了老爷要他带下去的小姑娘。
但老爷没说要带到哪一间屋子,他也不敢问。犹豫之间,老爷已经叫上院子里的其他下人,领着那汉子往外走了。
他便把小姑娘带到自己先前待的屋子。
屋里没有桌椅柜床,堆着镰刀锄头谷风车打谷桶之类的农具、破口的盆碗罐箕和各种乱七八糟的杂物。
贺灵朝进门的时候,摸了摸土墙,巴掌宽,不算太厚。
这边的房屋都是平顶,也不高。星央伸手就能够到贴着房顶的草篮子,在里面摸了什么东西下来,然后宝贝地送到小姑娘面前。
嶙峋的手掌比他的脸颊更黑,更加粗糙。掌中小心翼翼地托着一块米黄色的条状物,藏了好几天,已经沾上许多灰尘。
“给你吃。”星央看他不动,又往前送了送,劝他:“快吃吧,可好吃了,而且他们都走了,不会被发现的。”
“他们,去哪儿了?”贺灵朝捕捉到其中的关键,一边问一边接过那快干酪。
他一天没吃东西,确实又饿又渴。
星央歪了歪头,说:“可能去谷里了?”
“后面的,山谷?”贺灵朝问出来,但已经不需要答案。他看着对方高高凸起的一侧颧骨,将干酪掰成两半,递了一半回去,“谢谢你,我只吃得下,一半。”
“哦。”星央不疑有他,将那半块干酪塞进嘴里嘎嘣几下吞掉,意犹未尽地拍拍肚子,然后模仿了一遍“谢谢”两个字的发音,“这是什么意思?”
他接连说了两个词,用的不是官话,也不是甘沙方言。
贺灵朝愣了一下,一时想不出怎么解释。他隐约回忆起自己听过这种发音,在宣京的鸿胪寺或者琉璃街,有些惊讶地反问:“你是,西凉人?”
星央点点头,又摇头,“我爹是,我娘不是,我也不是。”
那就是混血儿,贺灵朝又问:“那你的,爹娘呢?”
“爹不知道,娘走了。”
“那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回轮到星央愣神,想了好一会儿,才比划着说:“大家一直都在这里,栽草,割草,才能吃饭。”
“大家?”贺灵朝忽然意识到什么,继续问他:“像你一样的,还是像那些,大人?”
他眼睛里流露出困惑的神情,不明白这个小姑娘为什么要问这些,但依旧有问必答:“不是大人,他们都和我一样。”
“他们在哪儿?我的意思是,住在哪儿?”
“谷里啊。”
“可你,在这儿?”
“前几天老爷问谁会说西凉话和两种汉话,我会,就叫我出来了。”
贺灵朝已然见微知著,猜出事情全貌,不再问下去。他仰头看着眼前单纯得如同婴孩一般的半大少年,对方骨瘦如柴,衣衫下或许还有许多伤痕,但在如此严苛的环境里依然抖擞蓬勃,仿佛大半的血肉都用来供养了精气神。
他想起那个长袍叫出的名字,“星央”。
“星央,日月星辰,灼灼未央,真好听。”他念了一遍,双手合十说出请求:“你可以,蹲下去吗?”
星央只听明白了自己的名字和后半句要求,越来越觉得这个小姑娘和他还有他的兄弟们都不一样,哪怕看着小小的,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气势却很像那些指挥命令他们的大人们。goΠъorg
但他直觉对方没有恶意,于是听话地矮下身。
贺灵朝解下自己的斗篷,套到他身上,把系带打成个漂亮的结,然后抱了他一下。
“这就是‘谢谢’的意思。”
星央却在带着体温的厚实绸缎罩住自己的时候就瞪大了眼睛,当场怔住。
“星央?”贺灵朝悄悄伸出手,飞快地戳了一下他的脸颊。见他没有反应,又悄悄地把斗篷的兜帽扯起来,盖在他头上,双手隔着绒毛再次贴上这张古铜色的脸蛋,搓了搓。
往常只有别人这么对他,他终于也能对别人实施一回。这种感觉果然很令人满足,甚至腹中都没那么饿了。
星央被搓回神,不明白什么意思,眨眨眼,“好暖和。”
贺灵朝立即收回手,心虚地背到身后,面上却煞有介事地点点下巴:“你太瘦,要多穿点才行,嗯,还要多吃点儿。”
“哦……”星央习惯性点头,半途反应过来,赶忙要解斗篷,口中急急地说:“这是你的,我不能穿。”他很强壮,不怕冷,但小姑娘肯定会冻伤。
贺灵朝按住他的手,“我不冷,你冷,所以你穿。”
星央呆滞地看着他,是这样的吗?
他退后一步,拎着裙摆转了一圈,“我的裙子很厚,真的不冷。”
而后停下来,注视着星央,很慢很慢、字正腔圆地念出自己的名字:“我叫,贺,灵,朝。”
他的嗓子因缺水开始发疼,声音变得沙哑,“你想,离开这里吗?”
星央的神色转变成茫然,身体却下意识地顺从心里的意愿,缓缓点头。
贺灵朝拍了下掌,向他伸出手,“那我带你,逃出去。”
星央站起来,就要去牵他的手,指掌相碰的刹那却猛地弹开。
他站在原地摇头,“不行,我的兄弟们都还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他们,自己逃跑。”
“嗯,你说得对。”贺灵朝没有异议,很快改变主意:“那你带我,去看看他们?”
“可是老爷让我看着你,他回来发现我们都不在,会生气的。”星央还是不肯,“铁鞭打人很疼的,你太小了,肯定受不住。”
“我不怕挨打,他也不一定,能打过我。”他干脆主动抓住对方的手,拉着人往外走,“不要被抓到,就好。”
“可以这样吗?”星央没有抗拒,顺从地跟着他,再随手捡了个脸大的小陶盆。
一开门,朔风就扑面刮来,贺灵朝往手心呵口气,揉了揉自己的脸。
雪花已经变大变密,漫天纷飞。
星央抱着陶盆伸臂去接,盆底很快铺了一层雪花。
“这是干什么?”贺灵朝停下等他,就见他又掀起斗篷,把装着雪的陶盆罩在斗篷底下,贴着腰腹。
他比他高许多,他的斗篷很小,只能遮到他的膝窝,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
贺灵朝看着那露在外面的脚踝很快被风吹成紫红,很想变出一件厚实的长袍。但他不是神仙,什么都变不出来,只能徒劳地感到难过。
半晌,星央才把陶盆拿出来,依旧用斗篷遮着,递给他,“给你喝。”
盆底积的薄雪化成了水,在斗篷的阴影里映着不知哪处漏下的一点灯光。
贺灵朝看看盆里,又看看抖着嘴唇的星央,拿过盆一气将雪水喝完,灼烧的喉咙瞬间变得冰凉,才仰头说:“星央,谢谢你。”
星央偏头露出笑容,矮下身,和他平齐。
“你们这是想去哪儿?”院门处忽然响起阴恻恻的声音。
那个长袍回来了。
星央霎时变得浑身僵硬,贺灵朝看出来了,依旧像之前一样拥抱他,轻轻地说:“别怕。”
“好心善的小姑娘。”长袍一看他俩的装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那小姑娘看过来,咧着嘴巴向他招手,“小姑娘,过来,到叔叔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