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下,一时半会儿就停不了。
贺冬从带着的包袱里取出一件斗篷,给贺灵朝裹上。
后者乖乖地站好不动,见一边处理尸体的只有两个护卫,便问:“情况,怎么样?”
“问题不大,主子放心。”贺冬一边低声说起路上的情况,一边拂去他头发上的雪花,给他拉上兜帽。gonЪoΓg
他们一行总共八个人,留了两人连带马车扭送客栈掌柜和伙计去最近的县城报官。中途分路时,贺平带着个人去跟踪拐带幼童的板车,而剩下三人则一路骑马远远地追到了这里。
贺灵朝点点头,此行的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军中好手,又两人结伴,他不必过多担心。
这期间,星央一直在边上看着,一脸不知该做什么的茫然。他套好斗篷,转身握住星央的手,“你别怕,他们都是,我的家人,来救我们的。”
又对贺冬说:“冬叔,这是我的,新朋友,他叫星央。”
贺冬早就注意到这名少年,然而等到小主子介绍过了,才问话:“你不是汉人,是西凉人?”
他皱着眉,语带严厉。星央却仿佛松了口气,飞快地摇头。
“那你是什么人?”
异族少年呆了一下,努力找出回答:“老爷和都叫我们‘杂种’。”
“你这小子,‘杂种’可不是什么好词。”贺冬眉头皱得更加厉害,怀疑他装傻充愣。
星央点头,又摇头。
“好”和“不好”有什么区别呢?他还不太明白。
“星央是混血,还有好多和他一样的人,在后面的山谷里。”贺灵朝抢着回答,语速都快了许多,“冬叔,我猜他们都是被抓来做劳役的,能帮帮他们吗?”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嘴巴张了张,眼睛闪闪亮,“冬叔,你听见我刚刚说的了吗?”
他能一气说出一个很长的句子了。
“叔听见了,这是在好转了。”贺冬亦是惊喜,听他嗓子沙哑,忙取了薄荷糖给他。而后思及前言,抬眼望向这一片土屋后面,黑黢黢的山壁挡住了视线。
“山谷?劳役?”他沉下脸,心道这里怕是藏着比贩卖人丁还要严重的恶事。
贺灵朝将薄荷糖分了一半给星央,又悄悄给他说先前那个词是不好的,只有心里冒坏水的人才会用来形容别人。
星央晕晕乎乎的,反正点头就对了。
贺冬见状,一眼就知这少年似懂非懂,心道还真是个傻的,不再多加防备。
这时一名军士走过来,拿着一把细长的草给他们看,那草叶脉发青,在灯下隐隐透着黑斑。
贺冬面色一变,捏了根凑到眼皮底下仔细查看,“竟是蜃心草。”
星央以为他要拿这个充饥,赶忙阻止,“这个不能吃,吃了会发疯的。”
“我不吃。”贺冬摆手,看在自家主子的份上,多解释了一句:“我只是眼神不太好。”
“蜃心草是什么?”贺灵朝也拿了一株翻来覆去地看,想起之前送他到这里的人,和那个长袍要的货就是这种草,就顺道把这事儿说了出来。
“一种毒草,原产自西凉,一年四季皆可长。它的汁液有毒,能致幻,易成瘾,可以入药,但大多数时候都被用做制毒。不过要量大才有效,取汁不易,所以一旦涉及买卖,基本都是大批量流通。”贺冬说罢,转头叫那两个护卫都小心此物,然后问星央:“你认得这玩意儿?”
后者“嗯嗯”点头,张开双手划了个圆,“整个山谷里,都是。”
贺冬先有猜测,被证实后仍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真敢在这里培植蜃心草。”
贺灵朝直觉问:“很严重?”
在场诸人,只有贺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凝重道:“非常严重,买卖蜃心草已是死罪,更遑论大规模培植加买卖。这事儿得立刻通知你爹。”
“通知此地官府也不能解决?”贺灵朝敏锐地发现问题,“这里离仙慈关多远?”
“这一带叫做‘砂岭’,是错金山的支脉,隶属于净州云织县。沿山脚直奔,不顾马匹,七八个时辰就能赶到。”贺冬看着他,耐着性子解释:“西北民风彪悍,官府本就势弱,砂岭再往前两百里,就是神救口。接近边境,更加鱼龙混杂,这事儿又不同于拐带幼童,县衙怕是根本不顶用。”
“那就请李大哥辛苦一趟,立刻去仙慈关报信。”他唤来功夫更好的李护卫,从发髻里摸出自己的郡主印信交给对方,“路上风大雪大,李大哥定要万事小心,安全为先。”
“主子放心,卑职定不辱命。”李护卫当即领命而去。
贺灵朝目送前者大步走远,回头又想到:“那山谷里岂不是很危险?星央的兄弟们都住在谷里,我们得去救他们出来。”
“现下应当无事,但若被发觉,那就说不准了。”贺冬指了指院子里的景状,提议道:“我们先摸进去打探清楚情况,再做决定行事。”
他想了想,十分赞同地说:“嗯,这样更安全。”
尸体已经被拖进杂物间,用杂物遮掩住。剩下那个有气儿的长袍,则被贺冬直接扭了脖子,扔进去作伴。
也亏得有这场雪,将血迹与打斗的痕迹都埋了个干净。
星央听来听去,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但知道要进谷,就说自己可以带路。
于是贺灵朝三人跟着他,取了盏小型的灯笼,往土房后面的山谷摸去。
入谷只有一条狭道,道口竟然设有岗哨,简易的哨楼上有挎着刀的汉子站岗。
星央带着他们从那片土房侧边绕到一片山坡,坡上有一条他白日才发现的小路,蜿蜒曲折向山顶。
鹅毛似的大雪簌簌地落,贺冬只带着一个包袱,装了些干粮与几件女孩儿的衣裙。贺灵朝取出剩下的衣物,叫星央缠在腿上,裹住冻得青紫的小腿与脚踝。
一行人冒着雪爬上山,随着山势升高,渐渐能看到谷里的情形。
这是一座阔大的山谷,临近谷口的半边不止有许多灯笼,还架着许多火盆,比那片土房还要亮,照得谷底所有事物清清楚楚。哪怕雪密如网,也盖不住大片大片青黑的蜃心草田。
许多人正在草田里忙碌,有老有小,多是半大的少年。他们的腰皆弯得极深,脑袋几乎扎进地里;片刻后猛地直起身,顺势将双手抓着的一丛青黑草束抛到埂上,复又埋头压下脊梁。起落间单薄的衣衫一扯,半截脊背或是臂膊便倏地一现。
“一株蜃心草要发挥出最大的功效,就不能用镰刀割,必须连根拔起。”贺冬叹道。
谷底少说有数百人,分工明确,有人拔草,就有人将拔出的草束捆扎成半丈高的草堆,再由人背到谷口码放整齐。不论哪个环节,稍微慢一些,就有鞭子抽过去。
他们站在高处,只见青黑的草堆移动,不见其下的人影,而所有的声音都被风呼雪啸淹没。
“原来从山顶上往下看,是这样的。”星央忽然开口,声音讷讷。
他住在谷里的时候,偶尔会仰头看山顶,想象那一方天空外面是什么模样。前几日终于有机会出来,却发现好像没什么不一样,这让他吃饭的时候都提不起胃口。
贺冬说:“每年开春,都会死一批人吧?”
“是啊。”他没有悲伤或是唏嘘,显然是见惯了的模样。
贺灵朝看着谷底,却怔愣许久,喃喃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贺冬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心知不能再停留,牵着他继续上行。
他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跟着迈开脚步。
谁知山顶上竟然也有岗哨,只哨楼换成了一间土筑的小屋,四下门窗紧闭,但透着灯火。
“布置得够谨慎,可惜抵不过风雪冻人。”
贺冬啧了声,和大家低声商量怎么把这间屋子夺过来,最后看向星央,“你小子既然是这里的人,去叫门的话,应该能把人骗出来。门一开,我们再一起上,三下五除二快速解决,不给他们报信或是求援的机会。”
沉思了许久的贺灵朝也看着星央,但不是为了让他去做诱饵,“你知道冬叔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他歪头想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就是要和他们打架?”
贺冬试图理解这少年的思路:“差不多吧。”
“可老爷们有刀有铁鞭,会把人吊起来打死的。”
贺冬:“……刚刚差点被打死的是你先前伺候的那个老爷,不是你吧?”
“是哦。”星央回忆了一下,陷入剧烈的头脑交战中。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不能违逆那些老爷们,否则要吃大苦头;但正如这位大叔所说,他们刚刚在山下院子里不止打晕了最大的老爷,还打死了好几个管事的老爷。
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推翻了,他有些不确定地认真地问:“我们真的可以打他们吗?不会被罚吗?明天还能有饭吃吗?”
他问完贺冬,又去看贺灵朝。
“他们都是坏人,把你还有你那些兄弟禁锢在这里奴役,是不对的,违反律法的。”贺灵朝说:“你能听明白吗?”
星央摇头,但他能分辨对方的情绪,遂努力地理解:“就是可以打他们的意思?”
贺灵朝转换思路,用他的话回答:“对,打赢他们,你就自由了,不用再回到山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