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岭在云织县城西北边儿,只有一条小河,除了胡家沟与刘家塬,少有散居。因此,平日里也没什么人会到这边来。
前往杉杉谷的路上如贺今行所愿,不见一条人影;在还有一炷香的距离时就下了马,徒步往前,隐藏行迹。
他虽是一人,但心知自己身上系着许多牵挂,必须万事小心,才能不让牵挂他的人担心。
从山石后面探头望去,杉杉谷外面的空地上放着一群马儿,马匹质量良莠不齐,有四个骑马的汉子看守。
这几人都是一身齐整的短打,挎没有鞘的砍刀。从巡逻动作来看,受过一些训练,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
报信的衙役说人数近百,那么剩下的应该都在谷里。
马群在谷口遮挡视线,贺今行始终没有看到汤县丞一众人,然而再往前都是空旷平地,无可掩身。他咬了咬牙,瞥到山谷一侧的山脊,视线顿住。
当年的小道被荒草碎石覆盖,贺今行已经分辨不出路径,只管往山上走,估摸着哪里更方便攀爬。
最后寻到一处距离谷口不远的崖壁,一看谷里,果然有好几十名响马。汤县丞、一班衙役和胡刘两村村民都还活着,被驱赶在一处挖土掘地。
他数了两遍,人都还在。
边上总共已经摆了十来只才起出、还裹着泥巴的大箱子,都有不同程度的腐朽,匪首带着手下开了盖点算完一箱,就倒进带来的麻袋里。
显然早有准备。
走私毒草,竟能赚到这么多钱。贺今行吃惊之余,暗恼自己大意,早该想到这一茬才对,然而此时后悔已然于事无补,需得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去神救口找驻军求救?
可他看这些马匪似乎并不着急,万一是底下财宝已经挖掘得差不多,他这边一去,那些马匪也很快撤退怎么办?马匪不可能带着一群累赘一起走,汤县丞他们的结局可想而知。
如果静观其变,那也得想出个能救人的办法来才行。他匍匐贴着山崖,宁神想法,猝不及防与底下望来的一道目光相对。
汤县丞的小眼睛睁得溜圆,若不是手里把着锄头,他就要揉揉眼睛,看看是不是真的了。
不然怎么会他心里一想到县尊,就看到县尊趴在山崖上看着他们?
“嘘。”贺今行下意识竖指在唇前,又立即反应过来怕对方看不清楚,换成大幅度地摇头。
竟然是真的!汤县丞赶忙点头,脊背不自觉地挺直了些,监视着他们的马匪很快注意,“你,干什么呢?”
汤县丞转脸诉苦:“我就是把老骨头,埋得腰都要断了……”在马鞭甩过来之前,赶忙改口赔笑:“不劳大爷动手,我这就继续挖,这就继续。”
他再次挥起锄头,待那马匪转移注意,才一边挖地一边找机会看向山崖上。
贺今行也一边注意着底下的马匪东西,一边向汤县丞比划手势,折腾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差不多能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走私贩毒再暴利,埋的宝箱多也不可能让他们百十来号人在这地里挖上一天。况且马匪似乎知道大概的藏宝位置,很快就将财宝全部挖出。
贺今行来不及再想更加稳妥的办法,伸出两条手臂拢圆,接着移向谷口,再往自己这里收,最后指了指底下。
汤县丞丢了锄头,双手扶腰示意自己明白,被马匪呼喝着,和其他衙役与村民们一起被赶向崖壁。
先前虽然累死累活,但好歹有命在,现在没了用处,不少人害怕自己马上就会被杀害。然而稍微发出大的动静,又不知会挨上马鞭还是拳脚,只敢低低呜呜地哭。
“哭什么哭,还没死呢。”胡大斥骂。
他们早上一来就被马匪抓住,吃了不少苦头,是以此时知道压着声音。
刘二想都不想就觉得他在说自己村里的人,冷笑:“你有能耐凶我们,有能耐去凶这些马匪啊。你以为你声音大,把咱们吼住了,你待会儿就能不被杀?”
走在中间还没来得及传达计划的汤县丞赶忙劝停:“你俩别急着吵啊!这都什么时候了,可不能内讧,县尊说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提县尊,有用么?”胡大猛地站住脚。他近些日子接连倒大霉,早不知憋了几肚子的气,再也忍不住,大骂道:“不管怎样都是个死,那还忍他个鸟,拼了算了!刘二,老子敢拼,你敢不敢?”
话没说完,他就侧身扑向距他最近的一个马匪。
那马匪起初没有防备,被扑倒在地,挨了两拳头。然而其他马匪很快将胡大制住架走,他爬起来就扇了胡大一巴掌,然后一脚踢到胡大肚子上。
刘二一句“谁他娘的不敢”还没来得及说,就目睹胡大被打得吐血,他吓得大叫:“亲娘哎,马匪肯定不会放过咱们,咱们也拼了得了!”
遂也冲上去试图解救胡大。
衙役们围着汤县丞:“大人,咱们怎么办?”
后者想拦住胡大和刘二,然而谁也拦不住,只能说:“快去帮忙啊!”然后焦急地抬头去看他们县尊。
正悬吊在半山壁往下爬的贺今行闻声一看,顿时心惊肉跳。
二三十个普通老百姓,哪怕平日行走乡里再泼辣,又如何是几倍人数的马匪的对手?
眼看许多村民被马匪往死里地拳打脚踢,还有马匪抽了刀砍向衙役,他也顾不上先前的计划以及不能引人注意,当即飞身下去,“住手!”
除了汤县丞,山谷里其他所有人的动作俱是一滞,惊讶地看向他。
马匪们想,怎么会忽然凭空冒出一个人?
而衙役和村民们除了惊还有喜,在汤县丞“我就说不要冲动啊!还不快到县尊那边去”的催促与带领下,能跑动的都跑到他身边去。
马匪首领拨开下属走过来,奇道:“你是谁?”
贺今行也走上前,把汤县丞他们揽到自己身后,低声安抚两句,才高声回答马匪:“我是今科进士,于本月调任秦甘路净州,知云织县。”
“本地的县令?怎么来的?”
“从上面爬下来的。”他偏头示向山崖。
“有意思啊。”匪首从头到脚打量他,毫不掩饰嗜血的眼神,“县令老子见过不少,但主动爬到咱们兄弟面前的县令,你还是第一个。兄弟们说,是不是?”
马匪们看清他只来了一个人之后,哄笑着回答说“是”。
贺今行回以平静的目光,“你们扣了我治下的百姓,我当然得来。”
匪首“啪啪”鼓掌,“看你文文静静的一个读书人,还挺有胆儿。不错不错,老子就喜欢你这种骨头硬的人,等下一刀给你个痛快的!”
“你错了。”贺今行说:“本官此来,并非赴死,而是要带我的百姓们回去。”
“口气真够大的啊,老子最讨厌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命令谁?也不看看老子是谁,这又是什么地儿!”匪首转眼就变脸,一抬手,底下马匪将刚刚跑不掉被抓住的几个村民押过来排成一排,“你想带他们走是吧?老子现在就能杀了他们!”
被抓住的就有胡大,听了这话,挣扎着转头就往后者脸上吐口水,“杀你娘!”
匪首从自个儿脸上摸了一手的血沫,大怒,反手一掌将人扇得血肉模糊。
旁边的马匪补了一拳,胡大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蜷了蜷身体,就僵住不再动弹。
“胡大!”贺今行上前一步,想要查看他的伤势。对方却被两个马匪拖起来,向他示威。
他顿住脚步,面沉如水,盯着匪首说:“本官当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大宣王土,净州卫军与西北边军守护之地。”他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比,字句出口,却像贯穿山谷的风一样,渐渐冰冷,“神救口驻地距此不过两百里,西北军奔袭而来最多不过一个时辰。净州卫大营距此六百里,卫军赶来也只需要五个时辰。而本官在今日辰时就派人前往净州,请卫军出山;又在赶到这里之时,就派人去了神救口求援。”
他抬手指天,“太阳就要落山,算算时间,西北军和净州卫就快到了。敢问你们,本县西面与南面皆是高原,北有边军,东有卫军,你们要往哪里逃,逃得多快,才能不被他们拦截剿灭?”
“不愧是能当官的人啊,这脑瓜子就是灵光,嘴皮子就是利索!”匪首哈哈大笑,“但是!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官军里的那些猫腻,西北军可不能过边防线,而净州卫又凭什么为你们这几个人出马?你们配吗?”
贺今行回道:“你们不是才挖出了十几箱财宝么?金银珠宝铜钱,数目不菲,绝对值得他们跑这一趟。”
匪首的笑脸变得阴沉,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县令大人想要做什么?”
“我说了,来把我治下的百姓带回家。”
“你在做梦!”